《南京条约》的谈判,大约是由于中国人屈服得过于干脆,对条件答应得过于爽快,让盎格鲁-撒克逊人,大大低估了抵制开门的决心。以为只要条约一签,中国的大门就算打开了,万事大吉。一个有差不多四亿人口的市场被打开,英国资本家一时间陷入狂喜之中。在他们的想象中,哪怕中国人一人需要一顶睡帽,那么倾英格兰所有工厂都供应不及。签订了南京条约的英国人也许没有料到,向来契约意识淡薄的中国人,签了条约,也未必真的想遵守,即使明面上遵守,但私下里也可以不遵守。阳奉阴违,在弱势的情况下,从来都不是一种失德的行为。
所以,尽管赔款的事情,落实得比较干脆,但五口通商,却乏善可陈。除了在上海有些起色之外,其他四口,大门名开实闭。从前外贸繁盛的广州,这回连进城都成了难事。广东地方政府,借口绅民抵制,一直不肯让英国人进城,一拖十年。
五口通商之后,西方人期待的自由贸易,并没有来到,大批量的西方工业品的输入,更是无从谈起。虽然说,由于上海开放的缘故,英国工业品在中国的销路,比从前有了一些进步。因为上海所在的长三角地区,是中国商品经济最发达的所在,对外贸易,多少能够得到当地富商的呼应。但是,从总体上讲,中西之间的正常贸易的平衡,却远没有实现。英国人和美国人,还只能靠贩***,弥补贸易的逆差。而随着鸦片贸易的合法化,中国自种鸦片的迹象愈发明显,云南产的鸦片质量还不错。再走下去,中国自产鸦片大有可能逐渐抵消进口。到了中英再次开战之际,两国的贸易,英国再次出现逆差,中国输入的鸦片减少了,而工业品增加有限。英国人再次要为进口的丝茶支付白银。
五口通商后,英国人在广州街口叫卖。同样,在中法黄埔条约签订之后,中国对基督教的解禁,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难局,进入中国的天主教会,发现他们碰上了玻璃门,貌似大门已经开了,但死活进不去。冒死进入内地的传教士,遭遇当地绅民硬性和软性的抵制,无法开展传教工作。这对于一向靠传教扩张的法国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尴尬。
英国人和法国人,乃至所有的西方人,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严酷的现实:中国的大门,其实没有真的打开。貌似开了的大门,里面还藏着一扇玻璃门。
19世纪,是一个殖民扩张的时代。尽管西方对于把中国变成直接统治的殖民地暂时不感兴趣,但将自己的势力扩张到东方,却是他们的既定目标。把中国变成他们的市场,骨子里就是把中国拖入他们的世界。一旦发现这个拖入的过程没有尽如他们所愿,他们就必定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行动,就是修约。
原本,在中英南京条约中,没有条约期满,没有可以修改的条款。大概是因为当年的英国人太自信,觉得已经毕其功于一役了,没有必要再费事。但是,幸好心细的美国人在跟中国签订中美望厦条约之时,加了届时可以修改的条款,而谈判的中国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事实上,当年一系列条约的签订,都不过是一种惯性。谈判的中国一方官员,本着所谓利益均沾的原则,权当把皇帝的恩典,像雨露一样撒给所有夷人,根本没有这个心思辨别里面是否有陷阱。
英国人没有修改的条款,但只要美国人订的条约里有,他们就可以按照南京条约里的片面最惠国待遇的条款,要求一视同仁。到了1845年,离南京条约的签订不过两年,英国人已经意识到,他们大动干戈、费尽心力签的这个条约,并没有让中国的大门真正打开,需要通过修约,进一步让中国开门。但是,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中国政府的回应。时光进入19世纪50年代,英国人对于修约的渴望,已经相当强烈了。此时中国发生了太平天国的农民起义,从外表上看,崛起的太平天国还是一个具有基督教面目的政权,而且声势浩大,席卷大半个中国。虽然说,西方要看一看,到底最后选择谁打交道更好。但趁火打劫,提出修约要求,对西方来说,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1853年5月,英国政府再次郑重把修约的问题提出来。与此同时,美国人也在行动,他们为了修约,抛出了诱饵,说是只要中国政府答应修约,他们就可以帮助清政府平叛,镇压太平天国。西方对太平天国的考察,美国人最先得出结论,认为这个新兴起的所谓基督教天国,更加不靠谱。
然而,进一步的修约,实际上就是双方在西方世界的规则下,建立外交商务关系。一旦这个目标得以实现,清王朝的天下可就真的寿终正寝了。所以,刚刚登基不久的咸丰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当然,内忧外患并至的王朝,风雨飘摇,外国人得罪不起,于是,只好拖。
时间到了1854年,英国新的驻华公使包令上任,修约问题,被这个极有事业心的英国人再度炒热,掀起了一个小高潮。由于英法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联手,走得很近,在华的处境,同病相怜,所以,此番修约活动,英法联手。实际上,是英法美三国联手,相对而言,新崛起的美国更急切地要打开中国的大门。
然而,通过修约实现中国的进一步开放,谈是谈不下来的。此时,清政府负责五口通商事务的人,是两广总督叶名琛。此人在清朝官员中,是个能干而且肯负责的角色。这个出身翰林院的地方大员,绝非书呆子。在他的治下,广东作为洪杨革命的出发点,多次大规模的民间暴动都被他的铁腕平息。通过跟广东地方乡绅的密切合作,他血洗了叛乱发生的地区,大体保证了两广的稳定。在清朝的财赋之地的江浙遭遇太平军破坏的情况下,两广的财源,为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但是,叶名琛那时跟绝大多数朝廷干员一样,有致命的软肋,那就是严重缺乏对西方的了解。即使属于夷人的澳门和香港近在咫尺,他也不劳神通过收集情报,进一步了解对方。在这个问题上,他甚至比此前的满人耆英还要不如。面对英国公使包令的会面要求,叶名琛甚至连包令进城这个原本合理的请求,都加以拒绝,即使见面,也只能在广州城外。显然,叶名琛这样的态度,修约问题根本是没法谈的。
在广州谈不成,包令和美国公使北上造访了太平天国的天京。显然,这时的西方,还对太平天国存有幻想。然而,这个农民的“基督教政权”带给他们的却是失望。这种失望,当然不是太平天国对所谓主权的坚持,而是他们自命基督教中心的狂妄和不靠谱。但是,太平天国的存在,却是一个可以用来与清廷打交道的砝码。因此,英美公使致函两江总督怡良,遭到拒绝,但是他们见了比较开通的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相当强硬地提出了修约的要求。令正在主持与太平军作战的吉尔杭阿感到相当不安,建议朝廷可以妥协。然而,吉尔杭阿的建议,没有被咸丰皇帝接受,皮球依旧被踢到叶名琛那里。在英法美三国公使的来回折腾中,一度,在跟吉尔杭阿的谈判中,他们甚至提出可以协助清廷镇压太平天国。但是,尽管这样的建议对面对太平军的清朝大员很有诱惑性,但对于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来说,却依旧不能接受。这个年轻的皇帝,才具跟他的父亲不相上下,却对西方有着更深的敌意。即使大难临头,遍地烽烟,也不肯轻易妥协。跟具体负责平乱的地方官员不一样,坐在天下顶端的咸丰皇帝,对于天下的崩塌,有着更多的敏感。即使三国公使北上天津,咸丰帝不得不派人与之谈判,也仅仅答允修改个别条款。西方要求的全面开放,以及公使驻京,连门都没有。
到了这步田地,三国公使明白,不打一仗,修约看来是没戏了。然而,此时的美国,还不是一个军事强国,而英法正在忙于克里米亚战争,开战的事,也只好拖一拖了。本质上,克里米亚的争夺和中国的事情一样,都是西方列强侵夺东方古老帝国的厮杀。只要奥斯曼帝国由俄国转到英法手里,那么,下一步的事情,就非常清楚了。
战争,很快就到来了,只要一个小小的火星,战火就可以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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