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热河的皇帝病得不轻,但在病榻上的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他父亲已经明白了的道理,对洋人不服软是不行的。服软,也许蕴含着将来的灾祸,他的天下动摇。但不服软,他的龙庭现在就坐不了了。洋人能打下北京,也一定能打下承德,到那时候,他还能躲到哪儿去呢?权衡利弊,只好授权在北京的恭亲王奕跟洋人谈判,实际上就是全面妥协,跟当年南京条约的签订一样,所有的条件,都是人家开列,然后这边认账。双方商定好的中英中法北京条约,除了银子多赔了些,已经被强行租借去的九龙被割让之外,跟天津条约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赔上几万精兵,外加一座圆明园,最后还是这个结果。其实,赔上的还不止这些,还有咸丰皇帝的小命,这一点,我们在后面再说。
对于英国人和法国人来说,打上北京,皇帝都跑了,但清王朝却没有因此而崩溃。原来气势甚壮的太平天国,此时已经呈现颓势,新崛起的汉人士大夫,已经稳定了王朝的危局,他们的选择,依然是这个异族王朝。所以,尽管占领了北京,但英国人和法国人还是只能选择清廷作为对手。显然,只要中国土地上能维持秩序的政府还在,他们就不会按下征服这个键,因为彻底将中国殖民化,实在太费事了。
跟洋人的谈判,在北京进行,由恭亲王奕负责。此番的谈判,跟南京条约一样,非常顺利。没有讨价还价,没有面红耳赤。反正你们要什么,我们答应什么。年轻的恭亲王奕,给英国人和法国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温顺,有礼貌,而且不失身份。俄国人一直在居中说和,给中国人的印象是,好像他们不说和,英国人和法国人就会永远占着北京不走似的。其实,只要条约一签,英法就会立即撤兵,连一天都不会多待,这本是他们的预定计划。可是,不明就里的中国人,为了酬谢俄国人,把自己也没大在意的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140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送给了俄国人。当年的俄国,其实还不属于西方。他们的逻辑,跟西方强国不大一样,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工业品可以输出,要的就是土地。这仅仅是开头,在以后的中俄交往中,中国损失的更多。
北京条约的签订仪式,在礼部大堂举行。安排洋人进来的时候,走的偏门。而且座位,按照满人的习惯,右为上,主人坐在了上手。这种安排,说明主事的恭亲王,或者说他的属下们,心里还是不服,弄点小花招,曲折地表达一下心情。只是,礼部是在当年接待藩属国的地方,举行的签约仪式,用这个地方来签一个不平等条约,实际上恶心了谁,还真不好说。
《北京条约》签约仪式粗心的洋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国人的这点小招数,虽说有点紧张,在安定门架上了大炮,用来吓唬中国人,但还是很兴奋地赴会。英国人摆足了谱,英国公使额尔金特意坐了一乘据说只有皇帝才能坐的十八抬大轿,带着100名士兵做仪仗队,枪炮齐全,有军乐队,有龙骑兵和步兵,浩浩荡荡来到礼部。为了教训中国人,额尔金活活让恭亲王等了两个时辰。见面之后,亲王抱拳施礼,额尔金只是冷淡地欠了欠身,然后坐下,签字。签约仪式,进行得很快,额尔金表情严肃,一脸威严。年轻的恭亲王面部表情十分紧张。毕竟,签这样的条约,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比他的哥哥强多了,没有躲起来做鸵鸟。虽说心里在打鼓,却能强撑着把事情办完。草草签约之后,按中国人的规矩,主客要一起吃一顿,以示庆祝。宴席也已经准备好了,但是,英国公使额尔金鉴于前事,觉得中国人太狡诈,担心下毒,不给面子,没有吃,扬长而去。但是,豪放的法国人不同,签约的时候,法国公使葛罗的仪仗队倒也是威风无限,但见面之后,却相当客气,甚至对火烧圆明园,表示了歉意。尽管他的士兵也参与了抢劫,而且他也没有退还赃物的意思。签约完毕之后,法国人放开肚皮美美地吃了一顿,感觉很爽。条约签订后,在热河的皇帝,以上谕的形式,批准了新的条约,希望“从此永息干戈,共敦和好”。
在英法联军控制北京期间,恭亲王领导下的留守政府,跟侵略者合作得不错,所有的安民告示都是以三国联合的面目出现的,大清皇帝、大英国君主和大法国皇帝并列。这样的告示,让留在北京的士大夫愤愤不平,感觉天下错乱了。中国古老的天下至此终于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西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中国的皇帝都是要跟人家的君主或者总统并列的。只是在那个时候,所谓的并列,也是名义上的,实际上,是人家压过了我们。自我感觉不错的中国,其实只是人家的一个小伙伴。但是北京的老百姓并不十分懊恼,他们第一次见识了枪械齐整的洋兵、洋乐队,开了眼。好多闲人,此后多少年吹牛,都有的吹了。
作为中国被拖入西方世界的标准,不仅外国公使可以驻京(英法获得了这项权利,就等于所有西方国家得到了这项权利),而且中国应外国人的要求,成立了一个新的中央级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前,清朝处理涉外事件,西北部分的藩属国归理藩院管,东南部分的藩属国归礼部管。现在,明摆着人家不是藩属了,当然得成立一个新的机构。只是,外国人要求的是外交部,中国人文字游戏的功夫一流,琢磨了半天,想出来这样一个名称。对外国人说,这就是汉语的外交部(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即使精通汉语的巴夏礼听了,好像也不好说不是(当年的汉语,还真没有“外交”这个词)。对呀,外交部就是打理跟各国有关的事务嘛。但是,这个衙门,对中国人,也可以解释为,我们去处理各国的事务。说起来,还是一个天下,关起门来的天下。
只是,外国人不知道,这个新成立的衙门,根本没有编制,所有的人员,从总理衙门大臣到下面的办事员,都是临时抽调的,严格地说,都是兼职。用今天的观点来看,这就是一个临时办公室。只是,今天的临时性办公室,都是主事的大人物的主意,而这个办公室,则是外国人强加的。
被强按了头办事的清政府的主意是,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拿掉这个机构,再回到从前。这样的小算盘,不仅皇帝有,连开明的恭亲王也这样打。然而,皇帝和亲王们不知道,一旦被人家拖入人家的世界,再想退回去,已经没有可能了。想要强大到跟西方平起平坐,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人家世界的规矩办事,学习西方,而且学得特别好才行。从这个衙门成立以后,总理衙门的事务越来越多,凡是涉及跟外国、外国人的事情,都归它管。外交事务归它管,涉及对外购买枪炮的事务归它管,涉及办工厂,购设备,请人员的事务归它管,外国人来华的事务归它管,连基督教传教事务,已经引起的教案纠纷,也归它管。事实上,这个中国式的外交部,实际上成了洋务部,而后来的中国,洋务已经成为国家事务的主题。政府需要的是行政体系的改革,由原来中国古老的科层制结构,改成现代国家的科层制。在没有制度改革之前,当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所以,总理衙门没有总理各国事务,却总理起了中国的各部事务。害得如果军机大臣不兼任总理衙门大臣,就没有权了。
经过二十年的阵痛,中国终于变了,被拖进了西方的世界,尽管有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古老的中国还是进到了这个世界里。慢慢开始适应,学习这个世界的规则。作为1860年事件的一个果实,北京开办了一所学习西学的学校——同文馆。这所学校,别的成就谈不上,却翻译了《万国公法》,即国际法。中国人,终于开始学着用人家世界的规则说话了。再以后,派出了自己使节,虽然第一任是美国退休外交官来做的,但毕竟有中国人跟了去。在这磕磕绊绊中,中国人开始了洋务运动,自动学习西方。虽然学得羞羞答答,半遮半掩,但毕竟开始学了。此后的岁月,只有一次有过较大的反复,那就是庚子义和团事件。一个古老的国家,一次无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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