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国大学痼疾,出路何在

大学校长的“王帽子”

前些天,有媒体的朋友让我谈谈大学校长的素质,当时顺嘴说了几句,不想后来真的见了报,有教育台的记者抬着机子来访,非要我再说几句。在采访中,我们谈到了过去的大学校长,蔡元培、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胡适等,也谈了现在的大学校长。我始终强调这样一点:虽然都是大学校长,过去和现在之间其实没有可比性。过去的大学是个教育自治体,现今的大学不过是官僚大机器中的比较专门化的小机器,既没有自己的动力体系,产出也受到大机器的严格制约。在大学做校长,实质上是在做官,做得好也不过是个好官。

不过,事情总有变化,我们身为官员的校长们,近来也开始喜欢谈跟他们性质不同的前辈了,蔡元培、梅贻琦甚至张伯苓、胡适都经常被提起,尤其梅贻琦那句有关大楼和大师的名言,更是被众校长并麾下的弟子们背诵得让大家都如雷贯耳。既然如此,不妨说点当年校长们的旧事,为大家助兴。以梅贻琦为例,在西南联大期间,有一次,在清华师生为他服务清华25年举行的公祝会上,为答谢大家对他的赞扬,他说,京剧有一个角色叫“王帽子”(饰帝王的),一出场总是前呼后拥,像煞有介事,但戏的真正主角却不是坐在中间的“王帽子”,看戏的也不要听他唱,他有幸搭在一个好班子里,人家对这台戏叫好,他自然也“与有荣焉”。也就是说,他认为,在清华,他只是一个挂虚名的“王帽子”,真正唱主角的是清华的老师和学生。

当年,国内大多数知名大学都有教授治校传统,清华由于跟美国的渊源,这种传统特别制度化,学校由全校教授和副教授组成的教授会作为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由教授选出的评议员和校行政首长共同组成的评议会,作为教授会的常务机关,负责学校的重大事务的决策。国民党取得政权之后,出于推行党化教育的需要,曾经力图摧毁教授治校的大学传统,特别对清华这种制度上的教授治校,更是看不上眼。可是,当局的努力并不成功,尤其在清华不成功。清华虽然也是国立大学,但由于资金来源上的独立性和教师们的强项,自治的传统和制度岿然不动,而执行党国意图的校长却只好走路。轮到梅贻琦之后,他一改前几任之所为,不仅尊重这个制度,而且使之效用发挥到极致。

事实上,梅贻琦在清华乃至西南联大的作用,并不仅仅是无为而治的“王帽子”,而是个后台主管兼导演。事实上如果没有梅贻琦居内调解弥缝,软硬兼施,对外抵抗政府的行政压力,同时招徕国内外一流人才,充实教师阵容,在学术上发出大的声音,清华的教授治校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而且,在中国这个地方,就算是吃过洋面包的大学教授,对于民主自治,也操练得并不纯熟,学校的事务,大大小小,实际上还是得靠梅贻琦来张罗,教授之间的文人相轻,互相倾轧,也须梅贻琦调解。教授自治制度能够发挥作用,其实关键是梅贻琦这个管家的激励和协调,正因为如此,教授们的主张和主意,才不会湮没在时常会发生的无原则纷争里。从这个意义上说,梅贻琦这个“王帽子”的角色,扮演的是清华真正的“无冕之王”,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无冕之王,清华才真的从一介籍籍无名的留美预备学校,变成一所世界知名大学。

显然,造成这一切的前提,是梅贻琦作为一校之长,对学校教师和学生的尊重。不仅尊重他们的人格,而且尊重他们的自治传统和制度。教师只要发了聘书,就是校长请来的先生,什么时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家怎么教,教什么,全都悉听尊便,如果觉得人家水准不够,下回不聘就是了。至于教师和学生的自治制度,校长更是不能碰,也不会碰。学校的重大事务,断没有教授们不知道的,如果有这么一回的话,那么倒校长风潮说不定就会闹将起来,让你丢了鸟位。梅贻琦曾经这样解释他能够长治久安的事实,说是倒这倒那,没有人乐意倒霉(梅)。其实,恰是他从来不做让人家倒的事情,才没有人倒他。

话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了,现在我们的大学校长们,无论如何推崇蔡元培和梅贻琦,都是空话。因为现在我们的大学其实就是一座衙门,而且是层级森严、分工明晰的衙门,教师无论职称达到多高,在校长眼里,也不过是下属,如果不担任一定的行政职务,那就是下属的下属,义务之一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还要用梅贻琦那句名言的话,我们现在的大学别说大师,小师、小小师都出不来,这样一来,校长的用武之地,也只剩下盖大楼了。

大学里的后勤大爷

过去有个话剧,叫《北京大爷》,讽刺北京人牛,像大爷一样。但是,凡是在大学混过的人都知道,在大学里,除了行政高官,真正的大爷是后勤的人。大学后勤的人,往往都跟大学管后勤的高官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高官是唐山人,后勤里就一股唐山味,高官是山东人,后勤就一色的山东腔。个个都是天子门生,牛得不得了。改革之初,学生闹罢课,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吃饭的事,跟后勤起纠纷。学校里分房子,大师傅多半要比教授优先。现在大学的后勤改成后勤集团,但依然垄断大学,特权依旧,照旧是大学行政体系的宝贝,食堂不上税,有补贴,明明挣得满坑满谷,但却天天叫苦。打饭的师傅,永远比学生脾气大,管楼和看门的大爷大妈,任你是谁,都六亲不认。这不,北大的副校长上课压了堂,管楼的人居然出来打断上课,嚷着要锁门,副校长发了火,人家还就不买账。

记得某著名大学的一位领导说过,大学有三大支柱,行政体系、后勤体系和教师队伍,缺一不可。乍一听好像有道理,可是仔细一琢磨,不对了。怎么没听说国外的大学有这样的三大支柱呢?大学,去掉行政和后勤,其实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挺好,可是如果把教师去了怎样?大学还叫大学吗?不过,在某些领导眼里,大学真正的支柱,就是行政和后勤,至于教师,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只要教室里有人站着,就完事大吉。教师怎样,跟领导有什么关系?在领导眼里,跑腿办事,伺候他的,不是行政就是后勤,须臾不可分离。所以,大学里的后勤人员,才这样的牛。那位正讲着课被打断的北大副校长,当初激愤之下,放言要管楼的走人来的,可是,事过之后,身为副校长之尊的他,真的能让后勤的校工下岗吗?我看未必,一个堂堂副校长,就是奈何不了一个管楼的校工,这就是我们大学的现实。

谁都知道,大学里应该以教学为重心。后勤也好,行政也好,如果非设置这样的机构的话,原本就是为教学服务的。但是,现在的大学,往往是本末倒置。行政手里有权力,后勤手里有东西,学校的房产、设备、体育设施,都成了管理者的变相私产,谁管,谁说了算。学生交了那么高的学费,按道理理应享受学校的设施,但是不行,管理者说不行,你就是不行。老师讲课压堂,原本是大学里常有的事,但是,得听管楼人的,时间一到,人家就撵人。副校长尚且被撵,一般的教授,会怎样呢?可想而知。全世界的大学,哪里听说过有教室到点关门的呢?我们这里就有。不仅如此,去教室上课的教授,经常被看门人要求出示证件,万一忘了带,那么课都不用上了。这样的后勤,这样的后勤定的管卡压的制度,我们说什么好呢?这是学校吗?不,那里只是衙门,挂着大学招牌的衙门。后勤的张狂,实际是衙门的张狂。打掉衙门的威风,让学校的后勤服务市场化,大学才能接近一个真正的大学。

教授治校与教授当官

北师大珠海分校,不久前曾因学校保安打教授出过名,不过,换了校长之后,据说情况大有改观,知情者告诉我,现在的面貌,跟几个月前大有不同,正气在上升。虽然我一向对高校的事抱悲观态度,但关于北师大珠海分校,还是乐见其向好的方向转变。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有朋友给我转来了最新关于珠海分校的消息,说是新上台的校长,决定把学校的16个正副处长职位,公开向全社会招聘,鼓励教师担任行政干部。

这个消息,让我想起前几天中国人民大学也有类似的事情,公开招聘两位副校长,看条件,也是向教授倾斜。我相信,无论是北师大珠海分校的处长,还是人民大学的副校长,最后落实下来,估计都是些顶着教授副教授头衔的人。我也相信,这种招聘,绝对是对教师释放的善意,至少是给部分教师一点权力。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的老套。奖励学有成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请他们做官,他们也就欣然就道,君不见,深圳一个处长职位,就有40位教授在抢。说实在的,现在的大学里,没有学衔的行政干部,即使有,已经很少了,双肩挑的干部,既是领导也是教授者,比比皆是。人大和北师大珠海分校的做法,要说新,只是在公开招聘这一点上。

可问题是,中国大学的问题,不在于是否教授坐上了校长和处长的椅子,而是教授治校。眼下农民尚可自己投票选村长,但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大学教师,却连个系主任都没有权利选。教工大会也好,学术委员会也好,都是空的,还没有一所大学,有教授评议会这样的机构,据说浙大的光华法学院要成立,但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权。

我曾经多次呼吁,大学自治、教授治校和学术自由,这是大学能否办好的前提。不是说实行这三条,大学一定能办好,但不实行,则根本没戏。其中,直接关系到教师位置的,就是教授治校。所谓教授治校,绝不是赏给他们一些官位和官衔,而是让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对学校的大政方针,具有发言权和决策权。教授做了行政官员,屁股决定脑袋,无论有多少才学,都是一个官员而已。根本不可能改变学校的官僚化的面目,正相反,恰是会起到败坏整个学校学风的作用。这种拿官职作为教授奖励的做法,实际上是告诉社会,行政官员的地位要高于教授,搞行政,要比搞研究搞教学更有出息。本质上,跟“**”期间,公社书记“提拔”教师做售货员一样,都是没把知识分子当回事。

记得民国时期,傅斯年做中央研究院某所的所长,一位院士跟他讲,我认为,做研究人员是一流人才,做管理人员是三流人才。傅斯年非常认同这话,当即表示,他就是三流人才。可是,现在我们的社会,一流的博士,都进了政府机关,真不知道政府机关要博士做什么。二流的,才流向高校当老师,而这些人做好了,学而优则仕,才有机会被选拔为学校的行政官员(据说,学校的官,含金量比政府的差多了)。我可能有点杞人忧天,真不知道这样下去,中国大学的学术会怎么样,难道真的像某些很自负的双肩挑学官说的那样,越是做了行政,学术做得越好?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中国今后在科学技术方面赶超世界先进的任务,大可不必下到大学和学术单位,直接由行政机关挑起来就行了。

让教授磕头的程序

成为衙门的大学,有两项例行公事,一是糟蹋学生,二是玩弄教授。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所在的学校还不是衙门,那么请不要对号入座,我说的,就是那些已经变成衙门的大学。糟蹋学生,是把学生往没用的方向教,通过刻板的教学、虚拟的实习,再加上平时的管、卡、压、要(钱),使大学教育空洞化,有害化,四年、六年甚至十年学下来,学不到东西不说,品性还差了。学生为了方便就业,往往不得不另花钱参加各种班,考各种证。玩弄教授,大都遵循古训,有软和硬的两手,一如当年袁大总统的法宝,一手拿大刀,一手拿大头(光洋),听话给大头,不听话请吃刀。

这么些年来,大学教授被这胡萝卜大棒交替乱抡的权术操作,已经弄得三魂丢了两魂半,温顺如处女了,每逢校长到场,不仅鞠躬如仪,而且言必称校长云云,视校长书记的指示如同圣旨一般。显然,领导的威仪,尊贵是永远无止境的,视教授为奴才的领导们,总是嫌下属对他们尊敬不够,这不,教育行政部门想出来让教授评级的好办法,好端端的,把个大学里面的教师,分成十三级,而教授则分为四级。据说,评级的标准,主要依据任职教授的资历,九年以下做四级,九年可以升三级,十二年可以升二级等。以我所在的学校而论,这个据说的标准是真实的,因为好些既没什么成果,也没什么学历的人,到了点,都升级成功。

按说,既然年限是升级的主要指标,而且现在大学都有定期的考核,考核不合格,就得低聘,因此,凡是到了点,而没有被低聘的教授,理所当然就属于学校的合格教授,所以,既然要评级,每年的升级,就应该到点即升。到点即升虽然有点按资排辈的嫌疑,但毕竟少了些麻烦,可以减少一些因为无端定级给大学教师带来纷扰和争端。但是有意思的是,教授的升级,根本不是很多人理解的例行公事,到点即升。到了点,必须由教授本人申请,然后经过院校两级审批,最后交校长定夺。尽管事实上没什么成果,也没什么学历的人士,也可以安然通过各级审核,得到校长的恩准,但如果换了某些校长不喜欢的,可就难说了。就算统统放过,这个程序本身的意义也相当大,说白了,就是让教授们通过这个程序,再一次对领导表示敬意。

记得一个老辈人讲的故事,说是一个富人,每年过年都要给长工散钱,但钱都要均匀地撒在厅堂里,让受施者一个一个在他面前捡起来。旁人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样费事?他回答说,他们每捡一个钱,都要对我鞠躬甚至下跪一次。我们的领导,别出心裁地设计出这样一个升级程序,也许谁他们也不拦着,全都放过,但是,我就是让你们一次次地申请,一次次地求我,我呢,一次次地恩准。

别说清朝灭亡,跪拜大礼也随之废弛,享受这种大礼的领导,从来没有断了根,有的是办法让人下跪。教授号称高级知识分子,最讲脸面,真的跪拜起来,行礼的和受礼的,都有点不自在,万一让媒体知道了,捅将出去,更是麻烦。于是,就想出这种让人变相下跪的招数。还别说,广大有头有脸的教授,还真就一个接一个中招。其实不中也不行,但凡叫个教授,数总是识的,谁不知道一级比二级高,二级比三级高,三级比四级教授高呢?一旦比自家资历浅,成果比自家少的人升了级,自家没升,就算自家看得开,老婆孩子唠叨,别人的白眼,也受不了。就这样,一个个有头有脸,有自尊心的教授,一面嘀咕着发牢骚(声音还不能大,可千万不能让领导听见),一面屈辱地递上升级申请,相当于纸上下跪一次,然后接受领导的一次恩赐。

其实呢,有没有这个级别,工资还是那点工资,待遇还是那个待遇,凭空生出一个教授定级来,平添一个升级程序,教授们突然之间就欠了领导的了,领导也有恩惠可以施舍了,而且最妙的是,这种恩赐,还要教授施大礼来接受,教授接受了之后,还真的就有人会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失败教育和愤青养成

尽管写博客净挨愤青的骂,但是作为一个在学校里教书的孩子头,心里对愤青还是满同情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学校,甚至还包括幼儿园,无论哪一个层次,都是愤青的养成所,骂我的人,也许就是我教过的学生,作法自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眼下讲成功,怎样成功的书,最热销,书商给起了个名,叫励志书,各种正规和非正规的教育,稍微有点想法的,都说自己是成功教育,只是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学科考试狭窄的单行道。励志书能不能让人成功,我不知道,因为没工夫看,人活到五十出头,还没有成功,估计看什么也白费,所以不耽误那个工夫。但是所谓的成功教育,在我看来,其实把它们大头冲下,倒过来,称之为失败教育,也许更合适。

从小学甚至从幼儿园开始,孩子们每天必去的地方,就成了战场,考试,排名次,成为激励学生上进的法宝。老师和家长反复对学生灌输,不,轰炸的一个道理,就是那个上两个世纪严复从达尔文的咬狗——赫胥黎老先生那里搬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落后就意味着挨打,落后就是失败者。一句老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虽然老师们不大好意思劝失败者干脆跳楼算了,省得浪费国家的粮食,但每次批评差生,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于是,凡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在背后都会被视为垃圾生,档次不够的学校,被视为垃圾学校,凡是被视为垃圾,自己也觉得没什么上进希望的学生,也自暴自弃,因此,凡是所谓垃圾学校,或者职业中学的学生,课堂纪律一般都一塌糊涂,老师糊弄,学生自己也糊弄。老师在课堂上挨揍,甚至被杀,都不算稀罕事,当然,碰到比较彪悍的老师,打学生,也是寻常事。这样的状况,在某些三本大学,也开始出现了。反正学校不好,大家都是竞争的失败者,索性破罐子破摔。

进化论式的竞争,是没有止境的,从幼儿园一直到博士研究生,竞争都在进行。每个层次有每个层次的失败者,而且每个层次,成功者都是少数,纵然是天资很好,也很会考试的学生,也没准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最后爬到塔尖的所谓成功者,大概只有极个别的诸如什么“哈佛女孩某某某”,才配说自己成功了。于是,整个的教育过程,在金字塔的每个阶梯,都布满了失败者,绝大多数人都感到的是挫折,都很沮丧,更没有人会感到快乐,感觉自己是个成功者。

毋庸置疑,这样的教育,就是失败的教育,或者说是制造失败者的教育,绝大多数人在这个非常艰苦、非常乏味的过程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只是遗憾和挫折感。这种感觉,往往会一直带到他进入社会,自然,这样的感觉,尤其是那些在教育的中小学阶段就备感挫折的人,长成之后,想不变成愤青都难。

愤青的养成,除了我们这些无师自通坚信进化论的老师和家长的努力之外,还有我们整个教育体系的冷漠,教育过程缺乏爱意,惩戒和漠然,每每如冬天般的严酷,刺伤着每个受教育者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如果在进入社会之后,再被无所不在的权力傲慢凌辱一番,受点挫折,那么,愤青就会愤得更凶猛,青得更厉害,过了多少年,都长不大。

学校是培养人的,培养人格健全,能自食其力的人,并不是成名成家者的摇篮。如果“让孩子都成为精英”的理想,变成了切实的教育目标,学校无疑只能制造大批失败者。任何社会,精英都是少数,而没有进入那少数精英行列的人,不见得就非得心怀郁闷地活着,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不见得看见教授就非得自惭形秽,进入哈佛商学院的人,不见得就比学厨子更得意,只要学的人自己乐意,感觉良好。学校不能在培养少数精英的同时,大批量地向社会吐出心怀怨愤的失败者,这样的学校,这样的教育,从本质上就是一种失败教育。

学校教育不能被关进官本位的铁笼

一个做了村官的大学生,因公务员考试失败,疯了,到处打砸乡亲的东西,父母无奈,将他关进铁笼。(2009年3月18日,《现代快报》)这样的悲剧,有其特殊性,一个内向的农村孩子,进入村官这个狭窄的通道,考不上公务员,似乎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因此,考试的失败,很可能是致命的打击。就事论事,我们可以考虑改进目前的大学生村官制度,不要把做村官看成进入仕途的一个台阶,而仅仅是一种生活和职业的阅历。但是,这个悲剧的背后,显然还有更多的内涵。

众所周知,眼下大学生就业,出现了热度异常的公务员热。当年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现在高考这个独木桥已经变成了通途大路,但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千军万马挤着过。一个毕业班,不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人,屈指可数,几成怪人。不消说,公务员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为当今大学生的首选职业,前面提到的那位疯掉的大学生,其实只是这千军万马中的一个。

按道理说,在中国,现代教育跟古代教育的最大分别,就是现代教育是面向社会的,培养出来的人,是为了在社会中就业,进而增益整个社会的知识含量和现代性。而古代的教育,是跟科举制度捆绑在一起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社会上基本上没有针对除了做官以外行业的职业教育。在隋唐实行科举之初,社会上还存在着一些职业学校,比如,学算数的、学医的、学兽医的等,但是,随着科举的推行,很快这些职业性的学校,就被边缘化,最终消亡。社会各个行业,入门者只能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授技艺。道理很简单,马克斯·韦伯说过,在古代中国,官员是收入最稳定,地位最显赫的职业。这个职业,引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从而窒息了古代科学技术乃至工商技能的发展。

清末实行教育改革,废科举兴学堂,尽管倒脏水倒掉了小宝宝,把考试选官制度也给废了,但把教育从面向官府,改成面向社会,这个大方向却并不错。自那时以来,新教育为中国的社会转型,培养了无数的工程师、农艺师、医生、律师、记者、会计……虽然当官一直都是一个比较诱人的出路,但毕竟学校里最优秀的人,并不都会进入仕途。就在前些年,一项社会调查表明,在大学生眼里,最有前途的职业,还不是官员。

风水轮流转,世界是平的,但却总在循环打转。谁也不会想到,一百多年的新式教育发展到今天,人们的价值观又转了回去。奇怪吗?一点都不。现在的社会,已经完全回到了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古代中国的状况,做官是最稳定、最显赫的职业。姑且不说那些腐败问题,不说那些灰色收入,就是从最合法的角度,当今之世,有哪种职业的待遇,以及职业所带来的荣耀感,能超过官员呢?就算在机关里做司机,医疗保障和退休的待遇也被企业的高级工程师好上许多,如斯,焉能不让人如痴如醉?即使在大学里,学生耳濡目染,教授带长和不带长的巨大差别,亲眼看见学校里官员的专横独行,饱尝有权就有一切的官场逻辑。连学校搞校庆,都无一例外是做官的人最受欢迎,那些被奉为学生楷模的,都是高官。这样的学校,学生毕业之后,不追求权力,怎么可能?

但是,无论官员地位有多么显赫,收入有多么丰厚,维系这个世界运行和发展的,并不是官员。除非我们想回到中世纪,就不能让仕途的旋涡吞噬掉自己的学校教育,吞噬掉所有最优秀的人才。一句话,学校教育,不能被关进官本位的铁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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