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张勋剿匪什么的，打过些仗，但第一次展示张勋本事的战事，却是辛亥年的南京保卫战。本来，江南这种地方，受西风习染，开化程度很高。革命发生，能够成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主张立宪的绅商们倒戈，不再支持清政府。在上海被商团光复，苏州的江苏巡抚程德全也反正之后，两江总督所在地的南京，已然风雨飘摇。士绅联络各方，策动独立，布政使樊增祥以下，司道官员也都同意。两江总督张人骏虽不肯担任都督，但大势所趋，也准备走人。江宁将军铁良，即使不情愿，也独木难支。上来横插一杠子，把独立的事情搅黄的，是统领江防营的江南提督张勋。当时的情形，就跟东三省的独立，被巡防营的张作霖阻止一样。张勋来了横的。有人描绘说，当时张勋“头扎布巾，腰佩双枪，推门而入，听了几句话后，突然拔出一支枪来，瞪眼吼道：‘不必多说！独立就是造反，造反就是强盗。今天我们是同事，明天谁要背叛朝廷，竖起白旗，我就把他当作强盗对待！’”[2]但是，张勋的命比张作霖苦，东北要革命的人势力不大，新军是北洋的老底子。协统蓝天蔚虽然有心革命，但下面的军官却不乐意。张作霖的巡防营，势力又大，一耍横，蓝天蔚只好走人。当时的江南，已是四面楚歌。张勋可以依赖的，只有自己手上一万五千余人的江防营，但分布在长江下游各地，在南京的不足万人，剩下的就是“宁防、旗营、卫宁、徐防暨扬州调来缉私各营”。兵力既薄，武器也差。旗营武器虽好，但没什么战斗力，不过是摆设。[3]能指望的，总计也就是一万三四千人的兵力。见张勋执意不降，大部分官绅都离开了南京，旗营的满人，非常恐慌，成天哭泣。[4]
在风雨飘摇、人心动摇之际，驻扎在秣陵关的新军第九镇反了。当年新军一镇即一个师，第九镇是个足额的镇，一万两千余人，兵强马壮。唯一的缺陷，是弹药不足。当年各地新军，大抵不被督抚信任，所以，除了平时打靶发的弹药之外，其余的弹药都统一收缴。尽管新军士兵和军官平时都会攒一点儿，但要是真打，不够用是肯定的。辛亥革命那年，各地新军起义，大多是靠手里那点子弹闹起来的，漫说一个师，就是一个营，也足以把事闹成。一般来说，巡防营都不堪一击，一击即散。这也是第九镇敢于扑城的原因，他们没把张勋当回事。当第九镇扑城之时（缺一标，即一团），张勋面对的局面是，外有强兵，内有叛乱。革命党人在城里有几百人，而且打开了监狱，放出了几百囚徒，统统武装起来。在这样危急的情势下，张勋凭手里那么点兵力，居然内平接应，外却强敌。城内的接应被扑灭，城外的进攻，也被击溃。此仗，两江总督张人骏的奏报说，一共“枪毙四五百名”，“炮毙五六百名”。[5]应该有所夸张，但第九镇的确吃了大亏，全镇溃散。个中人自己回忆说，是被张勋马步两队包抄了。[6]溃败的新军首领徐绍桢，不得不逃往镇江，依附前部下——已经起义的镇江驻军管带林述庆，还没讨得好脸色。[7]实际上，第九镇的镇统徐绍桢是盲人瞎马，盲目乐观。但张勋却对来敌一清二楚，盲目扑城的第九镇，实际上掉进了张勋的口袋阵里，因而被迅速打垮。
接下来，在江浙联军的围攻中，张勋的表现也相当抢眼。联军阵容强大，组成的时候，是一万四千余人。其中苏军三千，浙军三千，镇江林述庆部三千，柏文蔚的安徽军两千，徐宝山的扬州军两千。[8]既然原来第九镇的镇统徐绍桢被推为总司令，第一次进攻南京失败的第九镇官兵，也应该会陆续归队。所以，开战时，联军方面应该不止这个兵力。张勋说，对手约两万五千人，后来又说是有三万人，虽然有点夸张，但围攻的兵力超过他的，应该不错。[9]而且，联军方面，还有海军和江防炮台的支援。原来停泊在武汉的江防舰队，统统起义，归向了革命党。[10]此时已经南下到了下关江面。在武器方面，联军则有着绝对的优势，他们背靠江南制造局，而且还截获了大批从上海进口的外国军火，火炮和机枪都多于守军，在火力上，有压倒性优势。
即便如此，在当年十月四日发动进攻之后，联军在最初的几天，还是吃了亏。浙军进攻朝阳门，苏军进攻雨花台，均受挫，几次三番都攻不进去。张勋此役，表现非常凶悍，也非常不讲人道，抓到俘虏，不论多少，一律就地正法。在给内阁的电报中，多次出现“生擒若干，立即正法”字样。[11]一本民国年间出版的小册子上讲，张勋“自将上衣脱下，结发辫于顶，赤背执鬼头大刀，跪于全军之前，挥泪求兵丁死战。有众位弟兄，帮俺老张一场，老张死亦甘心。倘若得胜，许你们奸掠三天，俺老张背盟，就是王八蛋。”[12]不一定是事实，但当时的张勋，如果想激励他的部下的话，能说点什么？大抵也就是这种话。
战事转机，发生在初九这天。据张人骏说，是由于联军方面的援军到了。[13]联军方面的人士回忆中，也提到了从上海来了攻城大炮。[14]在越来越猛烈的炮火支援下，南京城外的高地要塞先后陷落，特别是制高点紫金山上天保城的失守，使得南京全城都暴露在进攻者的炮火威胁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张勋无法再守。张人骏和江宁将军铁良，派人求和，要求允许他们和张勋所部退走。联军方面，所有条款都答应，就是不许张勋走路，[15]实在是恨得牙痒痒。但是，最后张勋和他的部队，还是逃走了。张勋先将张人骏和铁良送走，然后悄然撤出南京，渡江进入浦口。这么多人渡江，联军竟然不知道。等到联军醒悟过来，派兵进攻浦口时，张勋已经离开了。他自称到徐州时还有八千人，另外“四千人候火车装回”。[16]虽说那四千人也许是没有了，不过，他的部队，至少主力还在。这也就为他后来二次革命时，杀回南京，埋下了伏笔。
退到徐州一带的张勋所部，很快得到了来自主政的袁世凯内阁的金钱、武器和兵员上的补充，并委任他护理两江总督，可以自行征发徐海一带的钱粮，还招抚了多股土匪。[17]兵力很快复原到江防营原来的规模。日本的青木将军评估，此时张勋的部队，其旧部二十五个营，山东和江北的巡防部队十个营，再加上从第五镇派来的步兵和炮兵分遣队，“所有兵力加在一起共计一万一千到一万二千人”。[18]这些人后来成为辫子军的基本部队。
不久，南北和谈成功，清帝退位。张勋当然很不乐意，但他也没有引刀自刎抹脖子，更没有打上北京去勤王。此后，对于民国的政令，大体也能遵行，部队改编成武卫前军，改驻兖州。只是不肯剪辫子，自己不剪，也不许麾下官兵们剪。当然，如果张勋是王国维或者辜鸿铭，辫子剪与不剪，没有关系，是他个人的自由。但共和之后，他身为民国的将军，剪辫是民国的政令，他却抗命不遵，事实上是违法的。袁世凯曾经为此劝了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肯。对带兵的将军，袁世凯优容第一，也就算了。随着社会上剪辫子的人越来越多，张勋和他的辫子军，就成了民国一景，进步人士和西方人不喜欢看到的一景。也有人说，在这个转折点上，有人曾建议将张勋除掉的，是徐世昌前往张勋处，劝说张勋不要妄动，办民国不过是袁世凯的权宜之计。因张勋拜过徐世昌为老师，所以很听话，随即发电报给袁世凯，表示“拥护宫保的共和民国”。[19]
二次革命，攻打南京，是张勋所部经历的第二场大战。经过南京保卫战，张勋对革命党特别仇恨。在多支攻城部队中，张勋特别卖力，大有复仇之意。但是这场攻城战，张勋却胜之不武。张勋所部兵临城下时，实际上由黄兴策动的起义已经失败，被迫起兵的江苏都督程德全已然宣布取消独立。之所以打起来，只是因为一个文人何海鸣的鼓噪，或者说胡闹。守城者，只是亲国民党的第八师和第一师的部分士兵。参与抵抗者，加起来总共不过几千人，而且群龙无首。而袁世凯政府方面，除了打头阵的张勋部一万余人，还有第三、第四、第五等三个师，此外，第七师和当年站在张勋对立面的徐宝山所部，也参与了进攻，再加上配合的海军，进攻一方在兵力上十数倍于守军。如果说，当年辛亥革命时，革命军攻城，还仅仅是有优势的话，此番张勋做还乡团回来，则是压倒性优势。对手严格来讲，不是军人，只是一些激进的青年。虽然说，张勋此役非常卖力，一直冲在前面，但他的辫子军，却今非昔比，远远没有当年那么凶悍。一个紫金山天保城的争夺，居然四上四下，几易其手。[20]打了几天，也没将城攻下，还是让后面跟进的冯国璋捡了个便宜。罪魁祸首何海鸣，也没有抓到。但比较起来，就事论事，进攻南京，一个张勋的确比那五个师出力都多。最后论功行赏，张勋得了江苏都督，也算是该得的。
可是，江苏这个地方，开化程度高，绅商们反清也反得早，有这么一个头上留辫子、身穿袍褂的都督，绅商们看着难受，在南京的外国人，看着也不舒服。而得胜之后，大概是跟部下兑现了当初大索三日的承诺，辫子军的士兵们纪律大大地不好，淫掠过了头，竟然伤及日本人，引起外交纠纷。尽管张勋放下身段，亲自到日本领事馆道歉，事情还是没了结。而袁世凯也并不放心这个非嫡系的武夫，掌握这样一个重要省份。于是，借着外国人说话，逼他走人。最终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张勋辞掉都督，得了一个半空头的长江巡阅使的头衔（这个头衔，可以节制长江的水上警察）以及几十万元的开拔费，率军退回到了徐州。
不过，有了这两次战绩，张勋能战之名，在北洋圈子里算是立起来了。在军人圈里，能打，就是本钱。也正因为如此，张勋凭徐州弹丸之地，居然可以在军阀之林中以老大自居。
注释
[1]朱尔典爵士1912年1月27日函的附件。章开沅等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8），第20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2]申君：《清末民初云烟录》，81—82页。
[3]宣统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两江总督张人骏等奏折，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94页。
[4]马涯民《南京光复见闻琐忆》，见《辛亥革命回忆录》（四），第258页。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
[5]宣统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两江总督张人骏等奏折，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95页。
[6]杨啸天《参加第九镇南京起义》，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77—78页。
[7]徐森等《第九镇秣陵起义和江浙联军光复南京亲历记》，见《辛亥革命回忆录》（四），第242页。
[8]徐森等《第九镇秣陵起义和江浙联军光复南京亲历记》，见《辛亥革命回忆录》（四），第243页。
[9]宣统三年十月初七日、十六日江南提督张勋致内阁电，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106、第111页。
[10]徐森等《第九镇秣陵起义和江浙联军光复南京亲历记》，见《辛亥革命回忆录》（四），244—245页。
[11]参见宣统三年十月十六日张勋两电，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111页。
[12]孤竹理奴：《张勋秽史》，第九页。无出版社，民国六年版。
[13]宣统三年日期不详两江总督张人骏等奏折，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119页。
[14]许崇灏《镇江新军起义和镇军会攻南京纪实》，见《辛亥革命回忆录》（四），第252页。
[15]宣统三年十月十二日沪军都督陈其美致各省都督电，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第109页。
[16]宣统三年十月十六日张勋电，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111—112页。
[17]参见张勋退徐后的历次与清廷内阁电稿。河南巡抚、直隶总督的电稿，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七），112—121、126页。
[18]章开沅等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8），第203页。
[19]张达骧《我所知道的徐世昌》，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226页。
[20]来新夏等：《北洋军阀史》上册，第277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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