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是吃粮,为匪也是吃粮

徐州这地界,虽然地属江苏,可不仅跟苏省的江南部分不相干,跟苏中的扬州、镇江、南通一带,也差距很大。语言风俗,距离很大,彼此丝毫没有同乡的感觉。此地风俗习惯,反倒跟山东南部非常接近,人长得也像。以省为地方单位之后,这样的事情,在很多省份都有。这都是蒙古人跑马圈地、胡乱划界作的孽。但是,徐州是个民风强悍的地方,自古以来,出兵多,出匪也多。跟鲁西南一样,习武成风,盗匪也成风。这一带的男子,高大威猛,古来就是好兵源,加之生活困窘,民不畏死,当兵吃粮,是个人人都乐意干的好买卖。1927年孙传芳兵败龙潭,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到苏北竖起大旗招兵,不旋踵即填满了空缺。

占了徐州,严格地说是徐州和海州,对张勋来说,有利有弊。得利处明显,招兵容易,而且招之能战。弊端也很明显,苏北是个穷地方,当年各个军阀据地自雄,招兵买枪,没钱不行。有块膏腴之壤,好处多多,可以多刮地皮,多娶姨太太,多多存款。但徐州这个地方,民穷财尽,单靠当地的出产,养活不了多少军队。好在,海州出盐,虽然说,海州的盐业,晚清末叶已经有些衰势,但对张勋还是不无小补。张勋的高明之处,在于善于经营。别看张勋土头土脑,看起来形象很旧(此老永远地袍褂、官靴,脑后垂一条粗粗的大辫子,从来不沾任何西式的服饰,哪怕是在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公干,也连新式军装都没有穿过,更别说西装了),但是,他对于投资新式产业,却相当有兴趣,而且经营有道。民国时期,银行业中北四行赫赫有名,张勋因为跟张镇芳的关系,在盐业银行有五十万元的投资,在大陆银行,也因旧部万璧臣的关系,投资三十万元。在北京商业银行,投资三十万元,天津大业银行,投资十万元。还有一些厂矿,比如北京自来水公司、山东华实煤矿,都有大笔的投资。他家乡的九江久兴纱厂,就等于是他的产业,资本超过百万。在北京和天津,还有大量的房产和地产。[1]这些产业,虽说有亏有赢,但总的说来却是赚多赔少,让张勋财源滚滚。在这方面,张勋应该说比多数的军阀都生财有道,只有湖北的王占元,跟他有一拼。但王占元的产业,多为旧式的当铺和商店,而张勋投资的大宗,却是新式企业。这个出身农家的丘八,正儿八经地具有农民企业家的头脑。这些经营有道的产业,在张勋复辟失败,没有了地盘之后,还能够支撑他过奢侈的生活,甚至他死后,家业依然不败。“张勋的大女儿出嫁之时,张勋已死,嫁妆之多,无一不备,最后有汽车一辆。”单嫁妆单,“红纸黑字,写了凡十张”。[2]

不消说,投资所得的钱,要供他一家人开销,供自己过奢靡的日子,找一个又一个的小老婆。此外,还有大笔的捐助,人情往来,以及赏给艺人的包银,像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高庆奎、王凤卿这样的名角,动辄上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弄来的钱,也用来养兵。对军阀来说,兵才是他们看家的本钱、产业的基础和在政坛上发言的底气。张勋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当然,除了“白”的产业之外,张勋还有“黑”的产业——种鸦片卖大烟。张勋在徐海一带种鸦片,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清末新政时期,由于朝廷加大力度禁烟,中国鸦片种植面积大幅度减少,但是,进入民国之后,又有点死灰复燃。袁世凯死后,中央政府孱弱,各地军阀自行其是,有些军阀开始有组织地种植鸦片谋利。但在1917年之前,这一切还都是偷偷摸摸的,一般都是边远地区的军阀才干这种事。像张勋这样,公然在交通干线周边种鸦片的,还真是罕见。当时,民国政府跟英国定有协议,所以外国人有时会定期来勘察。张勋惹不起外国人,所以,每当老外来的时候,他们就事先把烟苗给铲了,和中国禁烟机构的官员联手,一起蒙老外。[3]

张勋辫子军的老底子,来自巡防营。清末新政时期的军事改革,正规陆军角色由新军承担,新军包括北洋军和各省的新军。八旗兵虽然武器给得最好,但早已废弛,属于供在军事祭坛的三牲。原来的绿营和湘军基本上被裁撤干净,到了辛亥革命时,只剩下一点儿零星的部队,作为地方警察存在。而甲午后由淮军改造成的练军,则大多改编成为巡防营,属于地方部队,有点类似于今天的武装警察部队,西方的观察家称之为“半现代化”的军队,总兵力在十几万到二十多万之间。巡防营的编制,还是淮军勇营式的,基本单位是营,每个营步队,由三哨组成,定员三百零一名,还有马队,每队一百八十九名官兵。在营之上有路的编制,若干营,为一路,路设统领。但有的巡防营,一营有五哨,故每营五百多人。[4]“这些组织差不多全部只有步兵和骑兵单位,加上有限的几门炮,兵士们多数使用1888年式毛瑟***。但武器不如新军划一。”[5]后来,很多被招安的土匪、盐枭也被编为巡防营,因为这些人能打仗,可以帮助官府剿匪,这让防营的成分更加复杂。相对于新军,巡防营从人员构成上就比较旧,接受新思想的人非常罕见。这不是说所有的巡防营都不可能反叛,也有过革命党人收买防营成功的例子,这种事情实际上并不少。但在地方官看来,防营就是要比新军可靠。在新政后期,由于地方督抚对于防营的信任超过新军,所以,巡防营的武器多少有些改善。巡防营有枪有弹,新军经常有枪没子弹。子弹受限,训练也越来越差。防营弹药充足,而且武器也有很大的改善,经常受倚重。一国军人的不同部队之间产生摩擦,是常有的事,而新军与防营互相看不起,擦枪走火,在所难免,但有子弹的,多半要占便宜。从某种意义上讲,新军的叛逆,多少跟地方官的偏心和与防营的摩擦有关。张勋的部队,就是清末巡防营的一个缩影,有练军、有招安的盐枭、土匪和湖匪,深受地方督抚的信任,经常有仗打。加上张勋统带有方,所以训练好,战斗经验丰富。在张勋部下眼里,由徐绍桢指挥的新军第九师,就是花架子。而第九师在南方新军中,已经是翘楚了。张勋部下跟徐绍桢部下的摩擦,后来演化成张勋对革命党的敌意。后来,我们知道,在南京攻防战中,第九师吃了张勋的大亏。新军与防营的敌意,被张勋成功地转化为战斗动员,所以,仗打得比较好。

清末新政时期,除了陆荣廷和张作霖这样土匪出身的巡防营部队,有三支巡防营部队是比较能打的,一个是广东水师的李准部,一个是毅军姜桂题部,还有一个就是张勋部。进入民国之后,巡防营的编制仍然都保留着,很多地方都有巡防营。但只有毅军和张勋部比较有战斗力,其他的巡防营,不是摆设,就是被其他地方军阀吞并了。[6]不过,张勋所部,巡防营底子,毕竟只有万把人,队伍的扩张,还要靠在当地招兵。徐海一带,土匪很多,占一个地方,必须得剿匪,否则被土匪分走的资源太多,就站不住脚。一般军阀剿匪,都是化匪为兵。但是,部队里土匪多了,控制也就难了。所以,还是得招些寻常百姓,掺和掺和。所以,张勋的办法是,在当地农村按征收的田亩捐的多寡征兵,每个乡都要出兵十几人或者几十人。这些人,大多是可能为匪之辈。当兵是吃粮,为匪也是吃粮,但是,当兵就不能为匪,自然,匪也就少了,匪少了,匪患也就少了。[7]但是张勋定武军和倪嗣冲安武军,此时已经不是清末留下的防营了,而成为安徽和江苏北部的正式国军。但两部的编制,皆任意为之,“与定制既不符,复非巡防绿营之旧章。各营队人数之多寡亦至不齐一。官佐之阶级,及升调统帅,皆自由定易,陆军部不得过问。至全部官兵人数究实若干,枪械若干,则不仅外人鲜有知者,即身在其中之人,亦莫名真相。”[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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