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自成体系,黑幕重重,但按当时的水准,张勋的确是个会带兵的人。从留下的老照片看,辫子兵的确个子高大,精神头不错。辫子军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张勋挑出来的大汉。早在辛亥革命期间,前来造访的英国外交官,在比较了革命军和张勋的部队之后就写道:“(张勋的部队)他们的勇气和体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久经风霜的战士,与革命军中占极大比重的毛头小伙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他看来,他们服装整洁、装备精良和情绪高昂。”人们如果到了辫子军练兵的校场,看到他们的武术演练,摔跤拳脚,以及演**刀劈杀,会发现个个都很雄壮威武,而且杀声震天,军威甚壮,带着点恐怖,令人印象深刻。[9]不过,我还真没有找到过这样的材料,说谁对辫子军的武器装备有过什么印象。看来,张勋没有在更新自己部队的武器上,花太多的钱。
但是,这个老粗却在培养跟士兵的感情上,下了不少功夫。他能跟士兵同甘苦,打成一片。也可以说,他很善于收买人心。有个传说,说他一次得了两瓶美酒,他“命令把酒倒入缸中与士卒分而饮之”[10]。如果此事为真的话,充其量不过是一次模仿古人的作秀。不过,另一个传说,倒像是真的:“有一次,一个士兵枪伤了手,血流如注。因伤药放在‘御赐’的鼻烟壶中,由于迫切需药,张勋立即敲碎鼻烟壶,取药疗伤。事后有人问张:‘为什么要敲碎宝贵的鼻烟壶?’张勋说:‘救伤如救火,岂可重东西而轻生命?’”[11]这种事,不管是不是作秀,都能让士兵很感动。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张勋的部队还是旧模样,根本没有引进军医。士兵有了伤,得由张勋用传统伤药救治。不过,虽然说,在清末新政时期,新军是配备了军医的,但是否有合格的西医还真不好说。到了民国的北洋时期,士兵们有伤,多半按自己的土法子来治,抓把土按上,或者用火药烧一下,然后用块大洋按上包好。辫子军这个受伤的士兵,比较有福气,赶上张勋在场,如果张勋不在,那么这个士兵大概只能像当时多数的士兵一样,用土法子对付,不化脓感染才怪。当然,除了敲碎鼻烟壶之举,张勋收买军心,也靠给平常的好处。“一到暑天,即从江西抚州购大批马瓜,运赴军中,分饷部属。”[12]
当然,张勋练兵,也是老法子。训练无非是格斗、拼刺、耍大刀,顶多加点西式的队列、立正稍息、齐步走。从留下来的辫子军老照片看,这些军人,至少在军风军纪上,很不怎么样,吊儿郎当的。别的军阀,尤其是那些军校或者留学生出身的,带兵多少会有一点儿现代化的成分,但张勋没有。用人,也不用军校生。只要老实、忠诚,越土越好。当年各地军阀中存在的保定系、士官系、讲武堂系,在张勋的部队根本没有地位。那个时代,中国军队普遍的战术水平不高,很多部队,营以上单位都有自己的旗帜,如果长官姓张,旗帜上就有一个“张”字,跟清朝时的军队类似。打起仗来,旗手举着大旗就往上冲。有哪支部队的军官士兵敢玩命,先在气势上,就占了优势。几个冲锋下来,对方也就垮了。所以,张勋这样的土造军队,也不见得就打不过别个。
辫子军张勋带兵,还有一个特点。他虽然对家乡人很好,不仅经常撒钱,而且每逢过年,只要家乡人来看他,多少都有赏赐,但他却很少用江西人。他部队的高级军官,如白宝山、苏锡麟、殷恭先、陈德修之辈,基本上都是北方人,半数为剽悍的山东苏北大汉。他奉新的同乡,只有两个管带,十个哨长。因为他的士兵,基本上都是苏北和山东人,他用人不任人唯亲,对于争取兵心,大有助益。给士兵传递的信息,就是他信任本地人,拿他们当自己人。在这一点上,张勋比同时代的很多军头都强。当年人们之所以称北洋军阀为封建军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地军阀由于解决不了系统的效忠难题,所用之人,非亲即故,再不就是乡人。大多数军阀,都是靠子弟兵撑着。北方的军阀还稍好一点儿,至少招兵范围比较广,南方的军阀,连招兵都只能招自己的家乡人。但是,辫子军的凝聚力,官兵对张勋的忠诚度,还真不亚于其他任何一个军阀。从这一点上讲,张勋的确深得中国传统带兵之术的三昧,还算是一个将才。
进入民国之后,正式国军的军服,大体一致,都是灰色军装,大檐帽,帽子缝里,缀有金辫一道。帽子的中央,有陆军军旗帽徽。军服为斜纹布,袖口军官绣金线,士官为银线,士兵为红线。上衣军官四个口袋,士兵两个口袋。有肩章,按阶级,有金银之别。士兵有领章,标明所属部队。[13]由于扩招太多,显然布料没有清末新军那么好了,一色卡其布,有的部队干脆就是土布,但颜色基本上都是灰色的,样式也大体差不多。蔡锷的讨袁军,也只是在帽子上有一圈红色,以示区别。但是,那个时候的姜桂题的毅军和张勋的辫子军,却穿蓝色服装,还像清朝勇营一样,有号坎。帽子很随意,从老照片看,还有戴礼帽的,一副游击队、杂牌军的范儿。在美国公使芮恩施眼里,张勋的士兵,既彪悍,又令人畏惧,骑兵“穿着宽大的黑色制服”。在张勋经过的路上,辫子军的骑兵实行戒严,不许任何人员车辆通过。芮恩施正好要从这条路上过,不管司机怎样设法,张勋的士兵都一直拦着,要想继续前进,“只有开车从他们身上碾过”。[14]敢跟洋大人如此横,不是张勋胆子大,做义和团状,而是张勋下了戒严命令,而他们只忠于自己的大帅。其实,如果张勋知道有这么回事,肯定会亲自到美国使馆道歉的。即便是复辟,他也并没有开罪洋人的胆量。只是,公使大人由于隔着汽车窗户看辫子兵,又是夜色朦胧,把蓝色看成了黑的(也不排除辫子兵的衣服比较脏,蓝的也变成了黑的),陡然增加了自己对这支闯入北京的辫子军的厌恶。服装上的差异,不是故意标新立异,而是跟辫子一样,代表着军队主人的某种情绪。
张勋复辟失败后,当时的一些即时之作,都说辫子兵如何横暴,纪律如何不好,但说来说去,也就是买东西不给钱,随手顺点东西什么的。伤人淫掠之事,即使这样的著述,也没有提及。平和一点儿的纪实作品,提到辫子兵比较骄横,说是他们跟警察一起站岗,稍不如意,就殴打岗警,岗警诉之巡官,巡官反而要向辫兵赔不是。[15]许宝蘅先生当时在北京政府里做官,看他的日记,复辟期间,包括开战以后,他都行动如常,对辫子军没有任何恶感,反而称许死后的辫子兵神态“颇从容”。[16]相反,讨逆军的曹锟部,也有马兵抢人的银表的事情。记录者记此事,颇为详细,被抢者有名有姓。[17]看来,军纪这回事,辫子军跟其他民国军队一样,得意的时候,就骄横一点儿,霸道几分。有乱子可乘,看得不严,就拿人东西。抢掠行淫,这样的事,有这样的形势,就肯定有。讲纪律,没有谁更差,或者更恶劣,顶多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由于辫子军的“落伍”,他们在媒体中的形象一直都不怎么样。二次革命后,南京抢劫的传闻,一直伴随着他们,挥之不去。很多知识人一提到辫子兵,就有心理反应,打心里反感。鲁迅1913年自北京回乡,路过张勋所部驻地兖州,在日记里写道:“夜抵兖州,有垂辫之兵,时来窥窗,又有四五人登车,或四顾,或无端促人起,有一人则提予网篮而衡之,旋去。”[18]厌恶反感之情,溢于纸上。周作人在复述了鲁迅日记中火车路过兖州,遭遇辫子兵盘查的记录之后说道:“现今的人,没有见过‘辫子兵’的,恐怕不能想象那时情景吧,因为一个人如果剃去头上四周头发,只留中间一块,留长了梳成一条乌梢蛇似的大辫,拖在背上,这决不是一种好看的形相,如果再加上凶横的面目,手上拿着凶器,这副样子才真够得嚇人哩。”[19]
讨逆之役,张勋的部队,不过十个营,加上卫队,应该是六千人左右。讨逆军的主力,是李长泰的第八师、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这个旅比较大,跟别的一个师相若),一开仗,原来附逆的京畿部队,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师和几个零星的旅,加上步兵统领的人,全都倒戈了。而在作战过程中,辫子军的十个营也被劝降下来六个,剩下的部队,只有两千来人。据带兵的统领苏锡麟自己说,只有一千五,而讨逆军,差不多有六万五千人。众寡如此悬殊,而辫子军给人的印象,并不是一触即溃,抱头鼠窜,还真是死命地抵抗了一阵。在南河沿张勋的住宅和天安门、中央公园一带,发生了激烈的交火。苏锡麟说他的部下“士气旺盛坚强一致”,或多或少,倒也有那么点意思。[20]最后不打了,还是北京警察总监吴炳湘反复劝说,并许诺多发三个月的饷,他们才答应的。这样的条件,开在一支必败的军队身上,耐人寻味。缴械之后的辫子兵,倔强依然。还是穿着自己的军服,辫子也没剪。接受记者采访,“语竟,其神色似仍倔强不服云”[21]。为了让这一千多辫子兵放下武器,讨逆军多付了八万元,等于是拿钱买来了最后的胜利。而这八万元,大概已经超出了段祺瑞的预算,不得不临时问日本人借。日本公使林权助找来正金银行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筹集了这笔款子,林权助写道:“该款出了公使馆大门约二个小时左右,战火就停熄了。”[22]那个年月,外国人嘲笑中国的内战,不是在用枪炮打,而是用银圆和烟土打,从讨逆之役看,还真有点那么个意思。此前的六个营,实际上也是花钱买降的。
张勋带到北京的辫子兵,被遣散了,但是他大部分的部下,还在张文生和白宝山统领之下,并没有因此而遭遇灭顶之灾。战火尚未停息,张文生就识时务地发表通电,谴责复辟。据说,张勋进京之前,曾跟张文生约好,如果形势不妙,就以“送兰花五十盆”为号,让张文生加派五十营增援。结果,讨逆军兴,张文生接电之后,“即装傻充愣,真的遵电解送兰花五十盆赴京,不出一兵”。[23]其实,以当时的形势,即使张文生肯出兵,大概也只能用腿向北走,铁路已经被讨逆军截断了,而且即使走过来,也无济于事。冲过了安徽,也冲不过山东。这种时候,就算张文生依旧效忠于张勋,也只好大难来时各自飞了。张勋失败之后,他的旧部下白宝山依然做着海州的镇守使,隶属冯国璋,张文生则带队来到了安徽,会合原来在安徽的定武军,被改编为新安武军,隶属于倪嗣冲。部队并没有被缴械,实力仍在。只是没有了张勋的辫子军,也就不成其为辫子军了。张勋的辫子没丢,但他昔日的部下,却保不住辫子了。冯骥才小说《神鞭》里的人物,辫子没了,神还在,但辫子兵们,张勋没了,辫子没了,整个军队的神也没了。第二年,新安武军被派往湖南前线,参加南北战争。倪嗣冲死后,张文生短暂地做过安徽督军,但随后被倪嗣冲的旧部马联甲挤下了台,新安武军全部被改编,在军阀混战中,他们悄声无息地逐渐被淘汰了。
张勋的部下,当然都乐意有皇帝。但是,帝制却并非他们的信念。在那个时代,辫子兵和其他的士兵一样,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意愿,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愿。参与复辟,打仗放枪,跟对面的士兵一样,不过各为其主。长官说打,就打,长官说不打,也就不打了。本质上,他们跟做看客的北京市民,没有什么不同。
复辟失败之后的张勋,由于有巨大的产业,依然过着奢华的生活,但再也不能回到徐州,重掌帅印。昔日的辫子军还在,但已经变成了旧部。从北洋时期过来的军阀,只有阎锡山和张学良,可以离开自己的军队和土地,最后还能回来,重掌大权。别的人,一旦离开部队,就永远地离开了。没有了张勋的辫子军,没有了辫子,虽然实力还在,但已经变成张文生和白宝山的军队,不是他张勋的了。张勋经营有道,但治军却没有阎锡山那两下子,没能构建一个致密的控制网络,更没有村治的模式,人下野了,依旧可以控制部下,掌握地盘。北洋军阀最头痛的病灶——部下的离散趋向,在张勋身上依然会发作。因此,下野之后的张勋,尽管依旧有钱,依旧受人尊重,但却只能待在天津做寓公。没有了兵,一个军人,在政治上,就再也没了发言权。
注释
[1]侯艺门《张勋的行行色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769—770页。
[2]侯艺门《张勋的行行色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70页。
[3]俞莱山《谈万绳栻与张勋》,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727—728页。
[4]文公直:《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上册,第一编,第十页。台湾,文星书店。
[5](美)拉尔夫·尔·鲍威尔:《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中译本,第26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6]张勋复辟之前,时担任陆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的冯玉祥,就被调职为正定府第六路巡防营统领。参见冯玉祥:《我的生活》,第242页。
[7]《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第一册,第31页。
[8]文公直:《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上册,第257页。
[9]赵欣余《丁巳之役马厂誓师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9页。
[10]万嘉熙《关于张勋的事情》,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39页。
[11][12]龚师曾等《张勋的生活经历》,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21页。
[13]文公直:《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上册,第一编,第69、71页。
[14](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9页。
[15]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17页。
[16]《许宝蘅日记》,第二册,第599页。
[17]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87页。
[18]《鲁迅日记》,第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9]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320页。
[20]苏锡麟《我在复辟之役中的亲身经历》,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302页。
[21]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95页。
[22]《林权助笔下的张勋复辟》,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173页。
[23]龚师曾等《张勋的生活经历》,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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