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长什么样？有老照片在，未必逼真，但大概模样是能知道的。当年的张勋，虽然很有钱，但留下来的照片不多，而且都是晚年的。从照片看，不过一个身穿袍褂、头顶瓜皮小帽的胖老头，看上去连官僚都不像，十足一个发了财的商人，宛如今日爆发而且发福的农民企业家。我还看过一张复辟失败之后，张勋躲在荷兰使馆里时照的相片，袍褂还是袍褂，瓜皮帽依旧瓜皮帽，但神态却活脱脱一个病猫，神态颓然，眼中无神。
民国大大小小的军头，大抵都会有一张戎装照，军装，肩章，勋章，有冠或者免冠，有的还手把一柄东洋指挥刀，有的还骑着高头大马。这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形象，那时往往挂在各个照相馆的橱窗上，供人瞻仰。但是，我却从没看到过张勋的戎装像。也许，军装这玩意儿，原本就是现代化以后才像样，传统的军队，只有当兵的才着军服，而那时的军服，无非号坎，背后一个大大的“勇”字。当然，也有当官的穿，清朝的将领，军服就是盔甲，这玩意儿，也没见张勋穿过。进入民国之后，国家军服变了，张勋又不肯变，所以，即使带兵，也只能一身便装。对他来说，正式的官服，就是顶戴花翎，外加补服。民国有一本上海萃英书局出版的《宣统复辟演义》，上面有人物的绣像。张勋、万绳栻、张镇芳是清朝的朝服，顶戴花翎、朝珠补服俱全，康有为倒是民国人常穿的袍褂。而黎元洪、段祺瑞和冯国璋，都是一身民国的军人打扮，徐世昌倒给了一身西服。其实，顶戴花翎加袍褂补服，即便是张勋，也是偶尔才穿。平常的打扮，就是袍褂加一顶瓜皮帽。
张勋在荷兰使馆留影当然，民国的将领们，包括那些留学东洋的，说起来都是将军，赳赳武夫，别看几乎人人都有戎装照，但平时最爱的服装，跟张勋一样，都是袍褂，有钱的讲究多一点儿，没钱的，讲究差一点儿。在老照片中，只有冯玉祥一个，除了戎装照，就是士兵服的照片。这些将领跟张勋的不同，就在辫子上。民国年间，有身份之辈，无论军人、官员还是商人，平时的穿戴，大抵差不多。只有个别特洋化的，才西装革履。更过分的，是无论士官系、北洋速成系还是保定系，平时行军打仗，都坐轿子，不骑马。宽大的轿子里面，什么都有，还有烟枪。即使行军，也让人抬着，在里面吞云吐雾。张勋有没有烟瘾？没看见人提过。
所有见过张勋的人，都对张勋的辫子印象深刻，几乎都会提上一句。看来，他的辫子太扎眼，以至于遮蔽了他的形象。有的说辫子又粗又长，也有的说，就是一根花白的小辫子而已。遮蔽了他形象的辫子，已经变成了张勋个人的符号。不过，在留下来的文字中，也有人描绘过他的长相。他的一个老相识赵欣余说，张勋个子不高，看来很枯瘦，留着两撇小胡子，“态度有些严肃，配着他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乍一看有些老诚持重的样子”。[1]看来，这位老相识对张勋的印象不错，即使是1949年之后的政治空气，也没能让他改变。但从照片看，张勋无论如何都是个胖子，不知此人为何说他很枯瘦。也许，他们认识得比较早，早年的张勋，还没有发福到后来那个地步吧。不过，在小皇帝溥仪的回忆录中，张勋的形象就有点差了：“我对这位‘忠臣’的相貌多少有点失望。他穿着一身纱袍褂，黑红脸，眉毛很重，胖乎乎的。看他的短脖子就觉得不理想，如果他没胡子，倒像御膳房的一个太监。我注意到了他的辫子，的确有一根，是花白色的。”[2]小皇帝的描述，是在他本人经过改造之后，其中的贬义，也许跟时代有关。
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张勋的穿戴。在一个纨绔子的眼里，张勋是这副模样的：“他头戴瓜皮帽，帽前有一块蓝宝石帽花。这样帽子在我眼睛里面不是初见，童年在‘大清银行’钞票上看到过李鸿章相片上就是戴的这样帽子。张身穿蓝三角缎袍子，黑三角缎马褂（三角缎系三角花纹凸出，当时穿的人就不多，后来没有看见旁人穿过），足踏缎靴。与普通老官僚的样子差不多。不过他的袍褂上都钉有陀罗金花边，很特别，也是我从来没有看见旁人穿过的。”[3]一句话，张勋的穿着打扮，一身行头很名贵，很费钱，跟寻常富贵人不同。说明什么？人家有钱，料子讲究，有专人打理。给张勋打理生意的人回忆说：“张勋向不着西服，军服穿时也很少。他极力模仿旗人的打扮，不听谈话，一看模样，不认为是王公大臣，亦是旗籍官僚。他头戴尖顶缎帽，上面缀有宝石或钻石；身穿大褂或者马褂，尺寸肥大；腰间缠有绸带幅下垂，挂着眼镜盒、扇子套及槟榔荷包等件。夏天穿两截大褂，足蹬官靴。”[4]其实，这样的打扮，在清末民初，即使汉人官僚士绅也是如此，说不上是模仿旗人。民国之后，实际上上流社会的服饰，还是“满人范儿”的天下，无论男女都是如此。男人袍褂，女人旗袍，革命排满，却没有把满人服饰排掉，不仅没有排掉，而且成了流行风。即便后来国民党掌权，中山装横空出世，袍褂和旗袍也还是很流行。
张勋占据徐州时，一个徐州师范的老师，对张勋以及辫子军的印象是这样的：“勋貌丰而体中，背微偻，发辫细而曲，粘附肩背间。眉目间亦不甚犷悍，且有倦容，语讷讷不易出。”至于衣着，则“衣黄灰色大花缎袍，上加一绛紫色半背，似一文职官吏”。但是，在他的笔下，张勋麾下的统领们，形象不知怎样，但人品则差得紧——穿着无非袍褂，但每人跟随童子二三人，“此辈皆衣浅色缎袍，娇黄嫩绿，姹紫嫣红，纷如花锦。袍上束白绸腰带，斜垂腰际，上加半背亦娇艳其色。此辈面皆傅粉，下连其颈。发辫四周蓄短发长且厚，南中称为‘刘海’，北方所谓‘齐眉穗’也。往日惟小女子蓄之。此辈非男非女，亦男亦女。随统领之后，佯嗔低语，浅笑轻颦，如入无人之境”。[5]这位教书先生，看来有点道学，看不得这辈武夫喜好男风。但是，张勋似乎不好这口，他的性取向挺正常。他看上了平津一带有名的坤伶王克琴，挖空心思，纳之为三姨太。送了她一件“珍珠蝴蝶锁”，是用名贵的大珍珠串成的蝴蝶形大环锁，光彩夺目。张勋复辟失败后，王克琴逃出张家，把好些贵重物件，包括这个价值连城的珍珠蝴蝶锁都当掉了。张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陆续找回来。[6]不过，这个在女人身上舍得花钱的男人，却有些怪毛病。王克琴说，张勋有喜好睡在女人身上的怪癖，让她受不了。[7]怪虽怪点，但毕竟此公好的是女色不是男风。王克琴拐带了那么些宝贝离家出走，张勋也没有说动用他的关系将之捉拿回来。张勋虽然已经下野，但在军政两界，关系很多，如果他对一个伶人问罪，完全做得到。但他没有，只是将王克琴当掉的东西赎回来就算了。后来王克琴的口述，似乎她进入张门，是张勋强逼的，但在别人印象里，王克琴嫁给张勋之后，还很得意，也很骄横。[8]在众艺人眼里，她也挺受宠的。别的不讲，单从最后她逃走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张勋对她，还算是厚道。
张勋最神气，也最精神的时刻，是他宣布复辟的那一日。有人这天在街上看见了张勋的仪仗，他乘着十六抬蓝呢大轿，“红顶花翎，马蹄袖外套，前后黼黻，项系朝珠，雍容自得，面貌清秀，不类武夫。前哨为步兵，后为炮队、大刀队、仪仗队、马队，一皆戴红鹰帽，沿东交民巷、长安大街、东安市场向清宫前进，逾两小时，队伍始全部通过。”[9]派头之大，就算溥仪出宫，也不过如此。连炮队都带着，这样的仪仗，可真让北京人开了眼。不过，这样的神气活现，只维持了两天，第三天头上，段祺瑞马厂誓师，他就不这么招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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