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虽然长得像个土佬，但为人仗义，而且念旧。发迹之后，凡是过去帮过忙的，有恩必报。他年轻的时候，做过江宁布政使许振祎家的书童，许家待他不错。在南京，做了江南提督，每年过年，都到许家拜年，一定要在大门口外下轿，向许老太太磕头，死活都不肯平起平坐。[10]老家江西奉新县赤田村的乡亲，张勋每户给盖一栋大瓦房。北京的江西会馆，也是他资助建的，江西籍在北京读书的学生，他全部资助。逢年过节，徐州过往的火车上，尽是张勋的江西老表，家乡人来打秋风，总有好处。如果说，对家乡人好，是那个时代军阀的共性，不算出奇，那么，跟某些军阀比起来，在待人接物方面，张勋也的确出手大方，为人豪爽。亲朋故旧来访，一律盛情款待，走的时候，还送一笔盘缠并一张铁路上的“张勋免票”的乘车凭证，拿着这张凭证，不限车次，不限时间地点，一定有头等车厢的一个位置，白吃白喝。那时候的京剧名角，几乎个顶个地喜欢张勋。张勋的老相识赵欣余回忆说，张勋跟京剧界的通天教主王瑶卿交情很深，他经常被张勋奉为上座，喝茶聊天。[11]梅兰芳跟张勋的关系，也相当不错。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的儿子回忆说：“每年张勋生日或其妻的生日，辙邀请梅兰芳、姜妙香等人在家里演戏，在他家后楼内盖有很大的戏台，我第一次看到梅兰芳先生的演戏就是在张勋家里看的。”[12]张勋进京复辟，隔三岔五唱大戏，梅兰芳几乎场场不落。演员孟小如回忆说，张勋对演员没架子，并且彼此建立了“友谊”。即使在复辟的当口，他权焰熏天，从宫里出来，红顶花翎，朝珠补服，衣服都没有换，就跑到后台跟演员聊天。当年张勋攻下南京，请北京的艺人去演戏，部下进谏，说是战事刚停，不该铺张，结果戏没有演，他们在南京住了半个月，干拿钱。[13]1922年，张勋已经下野多时，在天津做寓公，过寿唱堂会，北京的名角几乎没有不来的。曾经跟谭鑫培齐名的孙菊仙，此时已经退隐多年，听说张勋的堂会，硬赶着，也想要唱一出。[14]那时候的艺人，没有政治观念，卖艺吃饭，喜欢的就是仗义大方之辈，这一点，无可厚非。仗义的张勋，跟同辈军人相处，也是这个脾气。憨厚，大方，不计较，在赌桌上，赌风甚佳，输了钱，从不赖账。这一点，好多人都做不到。在客厅上，好美食，也好客。民国戏剧研究大家徐慕云从张勋的爱妾王克琴那里听来，说张勋喜欢跟人骂着玩，只要入木三分，诙谐滑稽，即使被辱及先人也无所谓。还喜欢恶作剧，说是有一日，张勋夫人口渴，张勋把自己脚上抠下来的老皮和胳膊上搓下的黑泥，悄悄放进茶壶，眼瞧着夫人喝下，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15]这样一个脾气秉性的张勋，在武人圈子里头，是很有人缘的，尤其入那些行伍和绿林好汉出身的粗豪之辈的法眼。张作霖就特别喜欢张勋，死活都要跟张勋结亲，几个闺女，任张勋挑，最后由张勋选定了张作霖家的四女儿。[16]张勋复辟失败之后，张作霖多次为张勋说话，后来徐世昌做总统之后，给了张勋一个林垦督办的头衔，就是张作霖的提议。
张勋没上过学，但却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据说是在许振祎家做书童的时候，许家的教书先生教他识的字。他的雇员说，张勋不仅识字，而且把四书和《通鉴》都读得挺熟，有些章节，晚年还能背诵。[17]也有人提到，张勋的晚年，不仅读四书，而且圈点《资治通鉴》和《曾正文公家书》，还经常练习颜体大字。一群遗老，温肃、陈毅、商衍瀛和陈衡恪（陈寅恪的哥哥）依旧是他晚年的座上客。这些人，经常给张勋讲书。[18]虽然实际上是张勋用这种方式，给这些人一点儿生活资助，但能耐下性子来听课，至少说明他有向学之心。
民国史学大家柯劭态（著有《新元史》，被列为二十六史之一）在张勋死后，有挽奉新张忠武公（溥仪给张勋的谥号）诗二首：
其一：白首论兵气益振，功名何必画麒麟？不怜扩廓奇男子，百战终全牖下身。
其二：连云甲第化烟埃，想见将军血战回。呜咽菖蒲河里水，十年流尽劫余灰。[19]
直将张勋比作他最欣赏的元末名将扩廓帖木儿（汉名王保保），感慨其功业不朽，却未能如唐代名将一样，题名麒麟阁。这个扩廓帖木儿，被明太祖朱元璋称为奇男子，十分遗憾没能收服之。在研究元史的柯氏眼中，这样的评价，基本上就登峰造极了。然而，柯劭忞没有治当代史，即使写了当代史，也没有用。因为复辟的缘故，在当时和后来的史家笔下，张勋是一个保守、冬烘、颟顸而且粗暴强横的武夫，一个无论政绩还是人品都无足称道之人，一个比袁世凯还不堪的白鼻子丑角。
没错，复辟这事，他是干砸了。
近代的历史，是持进步史观的人书写的，凡是开历史倒车的人，命里注定，都是丑角。民国的时候，对于有钱剩米的城里人来说，照相已经是一种有点时髦但却可以选择的行为了。很多人都到照相馆里摆姿势拍一张照片，称为小影，分赠友好。张勋在历史上，在文人笔下，也有一张小影，姿容难看到了极点。然而，今天回过头来仔细考察张勋的形象，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其实也不是白鼻子的丑角。
注释
[1]赵欣余《丁巳之役马厂誓师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9页。
[2]溥仪：《我的前半生》，第98页。北京，群众出版社，1964。
[3]俞莱山《谈万绳栻与张勋》，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727—728页。
[4]侯艺门《张勋的行行色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70页。
[5]郝梦侯《张勋轶闻》，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72页。
[6]王子寿《天津典当业四十年的回忆》，见《文史资料选辑》第53辑，第47页。
[7]杨文恺《张勋之妾王克琴的自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76页。
[8]参见徐慕云：《梨园外纪》，第10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6。
[9]刘凤翰主编：《民初纪元》，第127页。
[10]俞莱山《谈万绳栻与张勋》，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26页。
[11]赵欣余《丁巳之役马厂誓师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8页。
[12]万嘉熙《关于张勋的事情》，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39页。
[13]孟小如《复辟期间的张勋》，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777—778页。
[14]许姬传：《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165—167页。
[15]徐慕云：《梨园外纪》，104—105、108页。
[16]万嘉熙《关于张勋的事情》，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0页。
[17]侯艺门《张勋的行行色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69页。
[18]龚师曾等《张勋的生活经历》，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20页。
[19]徐一士《一士类稿》，见《近代稗海》第二辑，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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