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时代,说话声音的大小,要看实力。兵精粮足占地广大者,声音就大,底气足。按这个逻辑,张勋在那个时代,充其量不过是个中等角色。虽然名义上,他也是一省督军,但对于名下的安徽,却不能染指一丝半毫,地盘不过苏北的徐州和海州。张勋控制徐海,原没有合法权力,但却跟其他军阀一样,当地的所有地方官,都由他派遣,县知事如此,各地厘卡也归他管。征粮抽税,一点儿都不马虎。漫说江苏省长不能过问,就是督军冯国璋也徒呼奈何。苏北一向寒苦,招兵倒是不成问题,但养兵却难。一般来说,一省督军怎么也要有几个师的实力(江苏督军冯国璋就有四个师左右的兵力),张勋的辫子军,六十余营,老式的营一营五百人左右,总共不过三万余人。虽然媒体上传说他要增兵(1916年就传他要增招四十营)[1],但多了养不了。就这点兵,还要亏了海州(连云港)有海盐的收入。张勋为了增加收入,在自己控制的地盘上广种鸦片,惹得国际禁毒组织屡屡来查,但也拿他没办法。虽然说,张勋也在逐步扩展势力,媒体甚至说不仅徐海,连淮扬一带也被他控制。[2]但南边毕竟有冯国璋在,冯也有自己的军队需要养活,染指一下也许是有的,但真的要南下,张勋还没有这个实力。为了养他这点兵,他还要要点赖皮,拿他的安徽督军头衔说事,把辫子军放在安徽十几个营,让倪嗣冲替他养着。
实力不强的张勋,为人却很仗义,仗义疏财,好客,出手大方。他有钱,但有钱的军阀不止他一个,其中抠门的不少,但张勋却不。凡是打过交道的人,都喜欢他。虽然在某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冤大头。在一群武夫粗人中,张勋这样的性格,很招人喜欢。正因为如此,加上他对革命党的战绩,实力不强的张勋,才能有这武人之林大哥大的身份。在他的时代,军阀中有三个人,是为政界看重的,一个是冯国璋,一个是陆荣廷,还有一个就是张勋。冯国璋据地东南,实力雄厚,还是副总统。陆荣廷控制两广,是南方最大的实力派。张勋能跟他们比肩,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一些无形的东西。
徐州会议,是一个武人干政的聚会。这样的会,之所以在徐州开,跟张勋的好客不无关系,跟他的大哥大身份关系更大。但是,这个会能开成,而且开了四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武人干政,在共和制度下,毕竟不怎么光彩。武人声音大了,这边国会提议禁止,那边大总统明令谴责。张勋、倪嗣冲们为自己辩解,只能胡搅蛮缠。吉林督军孟恩远甚至说,国民都可以议政,“军人亦国民之一分子,何以对军人独请明令禁止?”[3]不光彩的事,武人们还非要干,有个憨大领头,大家何乐不为?于是,张勋就成了当仁不让的首领,开会,也就只能去徐州开了。每次督军团在徐州开会,当年不大的徐州,几个像点样的旅馆,都被挤得满满的。记者想来打探点消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徐州会议的起因,其实要从冯国璋说起。1916年6月,袁世凯的洪宪帝制末路途穷,冯国璋起了另起炉灶之心,召集各省督军,到南京开会,商议善后事宜。在会上,张勋搅局,让会议无果而终。会后,张勋邀集各省与会代表去徐州,有去的,有不去的,去的主要是北方各省的代表,奉天、吉林、黑龙江、直隶、河南、山西,再加上一个安徽的倪嗣冲。这些督军和督军代表,在徐州开了一个会,这个会有结果,形成了一个决议,挺袁,但强调各省的独立性,还特别强调要保证清室的优待条件。人们传说,在会上,张勋缅怀“大清朝深仁厚泽”[4],绝对有这个可能。共和办到袁世凯称帝,称帝又不成,像张勋这样的人陡起怀旧之情,合情合理。后来又传说他要联合冯国璋发兵北京,拥立清帝复辟,但因冯国璋临时变卦,半途而止。其时,袁世凯这棵大树将倒,前程难料,众军头惴惴不安,聚在一起喊一嗓子,以给自己壮胆。冯国璋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贼心,做后袁时代的盟主,可惜气魄不足,聚拢来了人,结果却便宜了傻大胆的张勋。
民国徐州大同街有其一,就有其二。同年九月,张勋再次邀请九省督军和督军代表来徐州议事。后来,参加者扩大到十三省。此次会议,参会者固然有“防止北京政府之集权”[5]的意图,但背后其实有北洋老大段祺瑞的影子。徐树铮给张勋的信中提到,在会前国务院秘书长张志潭就来了一趟徐州,跟张勋有过商议,为的是“中外提携,以维国脉”。[6]传统说法,所谓“中”就是指朝中,所谓“外”,指的是地方。这里说的就是在地方的军阀和中央的段政府,要紧密合作。然而,倪嗣冲一来,用力过猛,连临时约法和民元国会都给否了。会开不下去,段祺瑞直接派亲信曾毓隽赴会,连反对唐绍仪出任外长的通电都代为拟好,要张勋他们直接发出。虽然有个别督军代表有异议,通电还是依样葫芦,由张勋、冯国璋和王占元领衔发出。[7]这次会议,其实就是因为段祺瑞和黎元洪初次合作,提出的内阁名单,被黎元洪改了个稀里哗啦,心有不甘,又不便公然反对,总不能一开局就破局,所以,只能玩点小把戏,让外面的武夫们闹一下。这一闹,唐绍仪自然不敢就任,黎元洪的内阁名单也就大半告吹。
其实,不仅第二次徐州会议背后有人操控,第一次会议,在某种程度上也有指使者。袁世凯的心腹谋士阮忠枢多次致函张勋,要张勋和倪嗣冲联手,将南京会议“设法打消”,抵制“宁垣”(即冯国璋),甚至可以结成团体或者联盟,自任盟主。[8]虽然我们没看到张勋的回复,但后来的事情,张勋的确是按照阮忠枢的布置做的。不过,张勋并非布袋戏中的傀儡,完全按照牵线人的操控行动。第一次徐州会议,他往里掺和了自己的私货——首先要求尊重清室优待条件。第二次徐州会议,他的主意就更多了,按参会的曾毓隽的说法,在会上,“张勋主张以徐世昌组阁,段退为徐阁之陆军总长”。曾推测说,这是因为张勋想先借徐州会议夺取段之北洋派领袖地位,其次用徐世昌为复辟开辟道路。[9]当然,此时的张勋,是否会有如此的深谋远虑,还不好说,但段祺瑞和徐树铮这样操控军人干政,的确给了张勋某种壮大声势和名望的机会。俨然盟主的张勋,虽然麾下大兵不多,但既然可以对中央政府说三道四,也就可以对段祺瑞说点什么。徐世昌不仅在清朝时资历和官阶都比段祺瑞高,而且在北洋系,也是老资格的谋主。让徐世昌出面组阁,段祺瑞做实权的陆军总长,文武搭配,也不失为一种北洋派当家的理想组合。其实,段祺瑞也未尝没有这样想过,只是他想的是,徐世昌做空头的总统,他做实权的总理,总统和总理,都是北洋一家人。这样的组合,在粉碎复辟之后,还真的就实现了。
第二次徐州会议废掉了黎元洪的内阁名单,这让黎元洪大为光火。初登“大位”,气比较粗,因而发布了一通措辞严厉的“禁武人干政令”。[10]随后,段祺瑞也做出姿态,以内阁总理和陆军总长的身份,对若干“犯禁”的下属发布训词。[11]而另一个北洋大佬,三杰之龙王士珍,也特意致函张勋,说是国会已经“力矫前非”,变得稳健了,总统和总理,关系也不错,你呢,也就别添乱了。[12]武夫们折腾一回,落幕时,黎元洪得了面子,段祺瑞得了实惠。武夫们偃旗息鼓,回到后台,安静了好一段时间。
张勋们的再度活跃,是在府院之争进入白热化之际。段祺瑞再度试图利用军人对黎元洪和国会施压,于是有了第三次徐州会议。第三次徐州会议的由头,是给冯国璋做寿。1917年的1月3日,是冯国璋的六十大寿。一个坐镇东南、手握重兵的副总统,一个北洋大佬,这样的好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要隆重庆祝一下的。众军头来到南京,为冯国璋过寿,但是,酒酣耳热,吃饱喝足,热闹完之后,其中的一些人似乎是顺便地来到了徐州。与会者,不仅有各个督军和督军代表,还有来自北京的段祺瑞门下四大金刚——徐树铮、靳云鹏、吴光新和曾毓隽。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军头们聚会,不是冲着冯国璋,而是冲着张勋。
其实,在北洋诸位大佬中,段祺瑞并非一个对权术有着特殊爱好之人。但是,他麾下的大将,尤其是徐树铮,却是《三国演义》中摇羽毛扇的人物。他到哪儿,哪儿肯定有阴谋。他玩阴谋,最初段祺瑞未必知情,但玩出来之后,段却只能认账。原本是一台寿宴,到了徐州,却跟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场军人干政会议。根据曾毓隽的回忆,是做出了五项决议:“(一)请总统罢斥佞人;(二)取缔国会;(三)拥护段总理;(四)淘汰阁员;(五)促成宪法。”[13]根据当时的政府密报,有三条决议:“一、实行责任内阁;二、除府内群小;三、限一月宪法告成。过期则议员由各省另选。”[14]非常直白地在府院之争中,站在院的一边,而且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们对国会的一贯痛恨。
徐州会议重开,社会舆论当然一致反对,但是,对于陷于总统府和国会泥潭里的段祺瑞而言,却是一种福音。而军头们的声音,对于黎元洪,无疑是一种压力。只是,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认真看待这种压力。他没有想到,段祺瑞麾下的大将们,不久之后,居然甘冒舆论的谴责,把督军团带到北京,直接干预府院之间关于对德参战问题的争议。对军人干政多次表示过批评的段祺瑞,对督军团的嚣张,实际上乐见其闹。
但是,督军们跟徐树铮一样,对于段祺瑞力主的对德参战,其实心里并不以为然。此议刚出,张勋和倪嗣冲都公开表达过反对。后来在段祺瑞的协调下,虽然表面上不再发声抗议,但思想其实并没有转过来。毕竟,北洋系是按德国的路数教出来的军人集团。当年德国教练和德国武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不可能因为他们的老大功利性地转向而消失。张勋虽然属于北洋系的外围人士,但也在圈子里混过。况且,跟他走得比较近的满人王公,也无一不是德国陆军的崇拜者。跟他来往密切的遗老遗少,也都力主中立,不希望中国得罪德国。跟黎元洪走得比较近的政客金永甚至在给张勋的信中说,阻止参战,是“中国救死之计”[15]。别的军头,只要老大发了话,就可以跟着起哄,但是张勋却不一定会这样做。尽管在了解段祺瑞的主张之后,他不再公然反对参战,但却没有像倪嗣冲那样,冲在前面,拼命鼓噪参战。在私下里,他还是希望中国能严守中立。[16]同时,张勋也跟若干坚决反对参战的人士鱼雁往来,声气相投。[17]张勋的这种姿态,让黎元洪对他好感大增。
更微妙的是,由于有了第三次徐州会议,张勋的盟主地位,开始像模像样。各方势力,都在跟张勋套近乎。大小军头跟着起哄不说,一干遗老,像江瀚、康有为这样的人跟张勋自然更加密切,其他政客,如杨士骢、唐宝锷之辈,也纷纷前来讨教。连梁启超和汤化龙这样的研究系领袖,原本道不同志不合,此时也放弃原则,跟张勋眉来眼去,力争说服这位“辫帅”,赞同他们的主张。[18]武人干政,就这样在舆论和国会的抗议声中,越来越为各方买账,越来越和谐了。民主规则,仅仅是规则,落实到具体的政争上,任何一个有实力的势力,都是必然要被人重视的。
第三次徐州会议,以及督军团和公民团的闹场,极大地毒化了府院之争的氛围,也捎带着把国会彻底推到了黎元洪一边。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黎元洪,在一边倒的舆论和国会的支持下,不惜走向决裂。督军团的众军头在黎元洪那里被骂得灰头土脸之后,离开北京,径直来到了徐州,于是,第四次徐州会议,在1917年5月22日召开。会议的第二天,原本就义愤填膺的军头们,就听到了段祺瑞被免职的消息。于是,这次会议,就变得火药味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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