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心里,觉得段祺瑞已经成了死老虎,而且免段之职,也绝非想甩掉北洋系,另起炉灶,但在决定要罢免段祺瑞之时,府院双方,空气还是相当紧张。国务院秘书长张国淦在总统府跟黎元洪谈这个事的时候,黎元洪的幕僚金永炎,也就是所谓四凶中最凶的一位,突然闯入,“拔手枪相向,大声言:‘这不是你说话之地……’”黎元洪见状,忙叫金出去,一个劲儿地给张国淦作揖,赔不是。[3]由此,似乎可以闻见府院双方浓浓的火药味。
显然,黎元洪也知道,罢免了段祺瑞,不能得罪北洋系。他之所以敢打破民国政坛的规矩,撕破脸皮把段祺瑞给免了,是估计段祺瑞在参战问题上一意孤行,不仅得罪了媒体,得罪了国会,也得罪了北洋军人。他知道,众军头虽然跟着段祺瑞玩督军团的转圈游戏,但心里对参战是打鼓的。他本以为,自己执意不肯在参战问题上点头,不仅争得了民心,而且也争得了军心。一个段祺瑞走了,政争的结也就解开了。他预料,为了北洋的大局,北洋系别的大佬不会不出来接盘的。为此,黎元洪的免职令煞费周章,值得一读:
“段总理任事以来,劳苦功高,深资倚畀。前因办事困难,历请辞职,叠经慰留,原冀宏济艰难,同支危局。乃日来阁员相继引退,政治莫由进行,该总理独立支持,贤劳可念。当国步阽危之日,未便令久任其难。本大总统特依约法第三十四条免去该总理本职,由外交总长暂行代署,俾息仔肩,徐图大用。一面敦劝东海出山,共膺重寄。其陆军总长一职,拟令王聘卿继任。执事等公忠体国,伟略匡时,仍冀内外一心,共图国是,本大总统有厚望焉。”[4]
在免职令上就把后续的安排讲出来,一个徐世昌,一个王士珍,不是给段祺瑞看的,而是冲着北洋人在讲话,明白告诉他们,我不想得罪北洋团体,接下来,还是你们的人在当家,换人,不换系。
然而,黎元洪完全不了解北洋团体的个性,低估了段祺瑞这个几乎是所有北洋军头老师的人物,在众军头心中的分量。别看他们不给中央一分钱,但到目前为止,段祺瑞还是他们的老大。撕破脸皮,对段祺瑞就等于羞辱。他们的老大被羞辱了,他们也就都没了面子,所以,这样干,他们都不会答应的。团体内部的分歧是一回事,跟外人闹翻,又是一回事。别看平时老大未必有威,未必言出令行,但老大没了面子,大家就都没了面子。退一万步说,即使你黎元洪接下来还是选北洋人当家,但是我们的一个大佬,你想免就免,这个家到底是你当,还是我们当呢?
黎元洪并没有食言,真的马上就跟另外两个北洋大佬接洽联系,让他们接盘。免职令下达的第二天,即5月24日,即派吴笈孙、饶汉祥两人去天津,求徐世昌出山。被拒绝后,自己亲自登门,拜见王士珍,央求王士珍出来组阁,结果也不得要领。与此同时,黎元洪还给梁启超和熊希龄发了一封电报,诉说了自己免段职的不得已,央求两人去徐世昌那儿劝驾,希望能让徐世昌回心转意。为此,黎元洪还奉送了两人一顶高帽子:“两公国家柱石,与共休戚,值此千钧一发,当不忍坐视阽危。务祈不吝鼎言,必得所请而后已。”[5]
徐世昌是何许人也?黎元洪还是小旅长的时候,他已经是清朝的责任内阁的协理大臣了,是当年汉人中权位最高的一位。此公会做人,会做官,晚清第一号。而王士珍号为北洋三杰之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人也是第一流的。两个人同为北洋大佬,对北洋众将官的脾气秉性是太了解了。黎元洪免了段祺瑞,羞辱了北洋老大,在有一个交代之前,让他们蹚这浑水,怎么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想干,也得看看段祺瑞的反应啊。
段祺瑞还真就发话了。在5月25日,他发出漾电,开列黎元洪免他职的总统令,以及令陆军部次长代行总长职务,特派王士珍为京津一带临时警备司令等三道命令,说“查共和各国责任内阁制,非经总理副署,不能发生效力,以上各件,未经祺瑞副署,将来地方国家因发生何等影响,祺瑞概不能负责,特此布告”,署名依旧是国务院总理段祺瑞。也就是说,你黎元洪的免职令,不合法,我还是总理。
一边离开北京,离职到天津“隐居”,一边宣称总统令不合法,不能发生效力,活生生是要给黎元洪难堪。《临时约法》的制度陷阱,这一次让黎元洪掉进去了。从法理上讲,总统可以免国务员的职,但需要国务员副署。可当时整个内阁,只剩下了一个国务员,就是段祺瑞自己,当然没法儿让段祺瑞副署罢免自己的命令,非要找国务员副署的话,只能重新任命一个代理总理。这等于是下一任的国务员了,似乎跟约法的规定不大对劲。用同一把刀来削这把刀的刀柄,这事也太难为人了。所以,段祺瑞这样说,也有道理。只是,自己已经走路,再说这样的硬话,实际上等于发牢骚。牢骚的确是牢骚,好大的牢骚,但也蕴含着好大的威胁,你撕破脸皮,我也抓你一下,发个通电,号召北洋军人为他打抱不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明眼人不用看都知道。果然,众军头轰然应声起舞,宣布跟中央脱离关系,性急的都要进军北京了。
在此风声鹤唳之际,虽然黎元洪已经跟张勋接洽,让他出面说话,但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北洋系能接受的人选做总理。徐世昌不干,王士珍也不干,总得找个肯干的。也就是说,怎么也得找人解套。黎元洪实在是过于膨胀了,免掉段祺瑞,居然事先没有找好下家,临时抱佛脚,一团乱。他心目中理想的人选,都请不来,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任何时候,不自量力者,都是有的,这个人就是李经羲。这个李经羲,本是黎元洪到王士珍家苦劝王出山,王士珍这个老好人,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为了给自己解围,避免尴尬,才提出来的人选,其实在王而言,不过是为了把祸水引出去而已,并非真心认为他合适。但是,没有想到,李经羲却当真了。[6]
李经羲是李鸿章的侄子,李鸿章之弟李鹤章的第三子。以优贡入仕,托庇于长辈的福荫,一路高升。到辛亥革命时,已经贵为云贵总督。是李家后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蔡锷等新军将领云南起义,将之礼送出境,因为他在晚清大员中,头脑还比较新,为政大体清平。北洋系出身淮军,李鸿章的家人,又做过督抚,当然得礼遇,袁世凯废掉议会之后,成立****,让李经羲做议长。洪宪帝制,封徐世昌、张謇、赵尔巽和他为嵩山四友,说是可以跟袁世凯平起平坐的。从一个方面,是说这个李经羲,被袁世凯视为老资格,是“德高望重”的政客。从另一个方面说,供为上宾的另一个含义,就是永不叙用。贵公子官做大了,有点自负,难免。徐世昌和张謇,都明白这层意思,但李经羲却未必明白。当年不明白,六年过去了,还是不明白。他觉得别人不行,他肯定行。正因为如此,别人不敢蹬这个浑水,他敢。在他看来,北洋军出自淮军,而他呢,李家的后代,则是当然的淮军前辈。特别是当时看起来举足轻重的张勋,其部队更是直接由淮军蜕变的。所以,当张勋有意进京调停之后,他也力主张勋来京。熟悉北洋政事的张国淦甚至说,李经羲组阁的条件,就是“必须张勋北来”。[7]而李经羲的总理任命,5月28日,居然很顺利地经国会通过。5月27日是星期天,众议院特别召集开会,“四百八十三票中,以三百三十八票通过李经羲为总理”。“28日,参议院又以一百六十六票对二十六票通过。”[8]旁听席上的记者写道,“一时五十分许,辞职未准之外交总长、代理总理伍廷芳君,由其令公子伍朝枢扶之出席,场中鼓掌之声忽起,即如博士者亦既闻之矣(博士指伍廷芳,耳聋——笔者注)。伍代总理袖中出一小纸条,操半官半粤之音,为李仲轩读(即李经羲——笔者注)履历。鼓掌声中,但闻某省总督,某省巡抚,****议长似略而未读,可惜也。”[9]这个民国历史上最短命的总理,就这样在议员的阵阵掌声中诞生了。赶走段祺瑞之后,国会变得非常听话,总统要什么,就给什么。议员们绝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事,居然是解散国会,让他们走路。
但是,北洋系的军头们,似乎并不买这位淮军前辈的账。北方十三省各个军头次第宣布脱离中央独立,独立各省在天津成立军务总参谋处,由雷震春主持,大家公推徐世昌做大元帅(徐并没有答应)。性子急的倪嗣冲,派他的安武军六个支队北上,由他的侄子倪毓棻率领,前锋已经登车。[10]另一个急性子张作霖,若不是跟他的军务帮办冯德麟闹得不可开交,估计也把部队派出来了。据倪嗣冲讲,连北京的警队,都表示要“联行一致”。[11]虽然说,号称“拥法卫国”的北洋军头们,未必真的攻打北京,也未必马上能另立政府,但这种四面楚歌的阵势,却是黎元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由他不害怕。毕竟,自己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当然,他还有张勋,也只能全靠张勋了。退一万步说,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他也不能马上收回成命,让段祺瑞回来,即使他真的这样做了,段祺瑞十有八九也不会答应。5月30日,黎元洪在给张勋的电报中,把个定武上将军捧上了天,说他是“国家柱石,与同休戚,众望所归,一言九鼎,且与仲宣总理交谊素笃,当可密商大计,共挽狂澜”。[12]随后,正式下令,电召张勋进京。[13]病笃乱投医,他一点儿也没想到,来的可能是个乱治病的蹩脚大夫。日本公使林权助后来回忆说,当得知黎元洪要张勋进京调停的消息后,他曾去面见黎元洪,劝他不要这样做,因为张勋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使自己成为独裁者”。但黎元洪坚持认为不可能,他有把握,无须多虑。[14]这个时候,不是箭在弦上,而是箭已经发出去了,前面就算是悬崖,他黎元洪似乎也得跳了。
然而,黎元洪的殷殷期待,很快在“跂予望之”的过程中变了味,渐渐地,事情变得有点不对头了。当听说张勋带领大批人马北上时,黎元洪感觉有些棘手了。调停,要这么多兵干吗呢?无奈,他只好打电报给在天津的徐世昌、段祺瑞和李经羲,要他们设法说服张勋,把军队留在天津,只身进京就好。说是北京军警林立,张勋的安全不成问题。[15]然而,急来抱佛脚,有事现上香,哪里有用?这个时候,能买黎元洪账的,只有一个李经羲。但李经羲能说服张勋吗?他会去说吗?此时的这位淮军前辈,大概还陶醉在新任总理的兴奋之中,根本没把黎元洪的担忧当回事。其实,有关复辟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了。张勋周围走马灯似的穿梭来往的遗老遗少,压抑不住兴奋,不断地向外放话。张勋其实也真的有复辟的准备,却一丝都不向这位淮军前辈透露。总统府秘书长夏寿康打电报向他询问此事,他不回答。[16]夏寿康奉黎元洪之命,到天津迎接张勋和李经羲,见面首先就问李经羲复辟之事,李斩钉截铁地回答“决不复辟”。当夏寿康对张勋带兵之多表示怀疑时,李经羲居然想当然地对夏说,这些军队不进北京。[17]贵公子办事,就是一副大包大揽的派头,其实呢,他自己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可是,张勋却没有这么客气。别看动身之前还给黎大总统留了点面子,来往电文,足够温和,也没有跟中央脱离关系,但等到了天津,脸就变了。张勋对前来迎接的夏寿康提了两个条件,否则不进京调停。其一,驱逐总统府的“四凶”;其二,限三日内解散国会。[18]在张勋这些军头眼里,总统周围的小人,尤其是国会,是万恶之源,他们早就对之不耐烦了。之所以兵临城下才堂而皇之地提出来,不过是图穷匕首见而已。如果黎元洪不答应,下一步,没准调停的张勋,就成了北伐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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