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张勋的最后通牒,黎元洪感到了几分不祥。但是,人就是这样,即使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只要陷进去了,一般都会惯性地跟着走。已经走到这一步,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张勋这根救命稻草身上,张勋要做什么,也就只好做。没有道理,也得做。解散国会,是天大的事,等于推翻了袁世凯死后各方达成的所有政治约定。别说跟国民党没法儿合作,就是西南方面,也没法儿交代了。一旦做了,此前一边倒向他的舆论,马上就会反目相向。按道理说,内阁制的政府解散国会,是常有的事情。但解散国会之后,马上要组织大选。可是,当时的中国,宪法还没有出台,在制度上,不过一个半吊子共和,仅仅有一个《临时约法》在凑合,关于政府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解散国会、什么时候进行大选,《临时约法》提都没有提过。也就是说,无论总理还是总统,都没有法定的权力解散国会。况且,一旦国会解散,国会议员就等于失业了。别的不讲,一下子砸了八百政治精英的饭碗,这事就非同小可。但是,黎元洪已然做错了第一步(罢免段祺瑞),又错了第二步(请张勋入京调停),第三步,不走也得走了,硬着头皮走。有的时候,人总是试图用后一个错误弥补前一个错误,越错,越离谱。
到了这一步,当初气壮如牛的总统府幕僚们,已经进入半傻之状,没有人能出一个好一点儿的主意。“四凶”,自觉地就回避了,而多数人都同意,顺着张勋。跟黎元洪走得很近的山东省省长孙发绪,写信劝黎元洪接受张勋的最后通牒,认为“尚无迫人以难堪之处”。说是虽然约法没有解散国会的条款,但也没有不可以解散的条款,解散国会,在法理上可以解释。[19]也有人提出,黎元洪干脆辞职,以退为进,但也是说说而已,没有人乐意,黎元洪自己也舍不得。扛了几日,实在扛不住了,没办法,黎元洪只好下令解散这个一直支持他的国会。代理总理的伍廷芳不肯副署,撂挑子走了,找内阁其他人,所有人都躲了。没人副署,命令就不能生效。段祺瑞脸皮薄,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但国会议员可不是吃素的,解散议会,等于砸了人家的饭碗(每月工资五百大洋,还不算车马费),这八百罗汉岂能甘休?《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的作者陶菊隐说,6月12日夜,总统府开会商议对策,熬了一夜,天都亮了,江朝宗熬不住了,自己站出来说愿意为总统解围,出面副署解散国会令。[20]而张国淦说,正好步兵统领江朝宗来总统府办事,黎元洪告诉他,伍廷芳不肯副署。江朝宗说他敢,于是就地被任命为代理总理,在总统令上署上了自己的名,由此发布了解散国会的命令。[21]就这样,在府院之争中,大部分时间站在总统一边的国会,就这样儿戏地被牺牲掉了。江朝宗这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家丁头儿,就这样变成了代总理。虽然仅仅是为了副署一个臭名昭著的总统令,江朝宗的后人,却因此而感到有几分荣耀。后人提到这位江大人,都会加上一笔:曾任民国政府代总理。张勋对于解散国会,志在必得,听说代理总理伍廷芳不肯副署,他还特意打了一个电报,严词催逼。[22]但是,没有效果。尽管没有人肯副署解散令,但急于解套的黎元洪,还是找到了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
是时也,名记者邵飘萍写道:“今日总统之居三海,其悲愤抑郁之状态,殆如明皇车驾幸蜀,途径马嵬被逼于骄兵悍将之时。”[23]悲愤归悲愤,抑郁归抑郁,事还是得做,文章还要写。黎元洪的解散国会令,也是一篇妙文。《新青年》录其全文时,说是可以看出当时黎元洪之“无可如何,婉转马前之情状”。[24]现录于下:
上年六月,本大总统申令:以宪法之成,专待国会,开国五年,宪法未定,大本不立,亟应召集国会,速定宪法等因。是本届国会之召集,专以制宪为要义。前据吉林督军孟恩远等呈称:日前宪法会议及审议会通过之宪法数条,内有众议院有不信任国务员之决议时,大总统可免国务员之职,或解散众议院。惟解散时,须得参议院之同意。又大总统任免国务总理,不必经国务员之副署。又两院议决案,与法律有同等效力等语。实属震悚异常。考之各国制宪成例,不应由国会议定。故我国欲得良妥宪法,非从根本改正,实无以善其后。以常事与国会较,固国会重。以国会与国家较,则国家重。今日之国会,既不为国家计,惟有仰恳权宜轻重,毅然独断,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另行组织,俾议宪之局,得以早日改图,庶几共和政体,永得保障等语。近日全国军政商学各界,函电络绎,情词亦复相同。查参众两院,组织宪法会议,时将一载,迄未告成。现在时局艰难,千钧一发,两院议员纷纷辞职,以致迭次开会,均不足法定人数。宪法审议之案,欲修正而无从,自非另筹办法,无以慰国人宪法期成之喁望。本大总统俯顺舆情,深维国本,应即准如该督军等所请,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尅期另行选举,以维法治。此次改组国会本旨,原以符速定宪法之成议,并非取消民国立法之机关,邦人君子,咸喻此意。[25]
基本上等于胡言乱语了,估计草拟此令时,大牌一点儿的幕僚已经离开,剩下的人,又人心惶惶,所以才有此“佳作”。既然《临时约法》没有规定总统有解散国会之权,那么,本届国会宪法会议通过的那几项条款,不是可以拿来充数吗?非说人家骇人听闻,自己震悚异常。接下来,还厚着脸皮,把议会没有及时制定出宪法,作为解散的理由。明明议会刚刚还通过了李经羲做总理的任命,怎么转眼就说人家迭次开会不过法定人数?前面一个字都没提哪个督军做了什么请求,后面冷不丁来了一句:“应即准如该督军等所请,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这样的一份大总统令,难怪没有人乐意副署,丢人丢不起。当年杨贵妃婉转马前死的时候,如果唐明皇有诏令的话,大概也是这样胡说八道的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黎元洪要按他自己的承诺,不违法,那么就只能按《临时约法》来做。而作为当时政府基础的《临时约法》,委实太粗疏了。它没有规定,既然总统令都得总理副署才能生效,那么,总统免总理的时候,该谁来副署。更没有规定,总统可以解散国会,如果解散了国会,何时大选,怎样大选,什么规定都没有。如果抠法律的字眼,显然黎元洪免段祺瑞总理之职涉嫌违法,但毕竟《临时约法》中还规定了,总统可以免国务员的职。可是对于总统解散国会,《临时约法》则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那么黎元洪凭什么就解散国会了呢?如果说,罢免段祺瑞,还算是一脚踩在陷阱里,那么这一回,则整个身子都掉进去了,成为他黎元洪历史上,一个很大的污点。而此前动不动就对段祺瑞大呼小叫的国会议员们,面对这样一个蛮横的总统令,居然不声不响,更没有聚众到总统府抗议,却一个个悄然溜出北京。到了上海,某些人才发表一个通电,宣布解散国会令无效。
黎元洪在干了这件毫无道理、彻底违法的勾当之后,一面给梁启超、汤化龙和熊希龄一封电报,说自己如何如何地“忍尤含垢,委曲求全”,“区区苦心,当邀共谅”;[26]一面通电全国,诉说自己不得不如此的曲衷。在通电里,他承认自己知道由于《临时约法》上并没有规定,所以他解散国会是不合法的。之所以还这样做,主要是各个军头脱离中央、兴兵作乱逼的。特别是另组临时政府和实行复辟两个威胁,更为可怕。而解套的唯一出路,就是张勋的调停,但张勋的调停,则以解散国会为先决条件。并且公布了他的代表跟张勋之间的交涉,说是如果不答应张勋的条件,张勋就“即行通电卸责,各省军队自由行动”。那么危险迫在眉睫:第一,国体难以维持(复辟);第二,发生战乱;第三由于战乱发生在首都,所以会引起西方干预,进而有亡国之忧。所以,他才不得已这样做,由此“吞声茹痛,内疚神明”。[27]当时的军政要人中,冯国璋对他还是表示体谅的,在黎元洪解散国会之前,冯国璋就有一个通电,认为实在不得已的话,可以解散国会。因为国会跟国家比较,宁牺牲国会,不能牺牲国家。[28]这个说法,后来也被黎元洪引入自己的通电中,不过,舆论并没有因此而原谅他。此前,报界已经封他为“九字总统”了,现在还是九个字,只是标点符号变了:“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29]
说黎元洪怕死,其实倒也未必。但吞声茹痛的黎元洪此时完全乱了方寸,倒是真的。他居然没有想到,所谓对共和国体的威胁,所谓的复辟,其实主要来自“辫帅”张勋。天下三尺童子皆知,至今还留着辫子、怀念大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张勋。答应了张勋的无理要求,这个威胁就能消除吗?他这样做,实际上是为张勋实践这个威胁,扫除了一个最难扫清的障碍。从清末到民国,政坛人物,对于民意,都在乎。张勋虽然平日对国会恨得牙根痒痒,却也不希望由他出面来强行驱散国会。这样的脏活儿,得让黎元洪来干。让共和国的总统,亲手违法地毁掉共和国的国会。这样的共和国,还有什么脸面呢?下一步,就该让黎元洪本人走路了。被人嚷嚷了许久的清帝复辟,终于该登台了。曾兼任总统府秘书的韩玉辰后来回忆说,在张勋进京之后,他曾经劝过黎元洪,尽早辞职,徐观时变,“可告无罪于天下”。但却被黎元洪断然拒绝,认为他是受段祺瑞指使,来运动他下台的。他说,此时的黎元洪,思想深处,说破了还是“个人第一,国家第二”。[30]时任农商总长的前国民党人谷钟秀也给总统府秘书长夏寿康写信,担心张勋进京之后,会发动复辟,要黎元洪干脆痛斥叛将(即独立各省督军——笔者注),然后辞职,让冯国璋代理总统,借此解套。[31]但也没有结果。正是对个人权位的迷恋,导致黎元洪一连串的判断失误,连傻子都看得很清楚的事情,他反倒不清楚,陷入跟段祺瑞较劲的陷阱里不能自拔。似乎,他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段祺瑞。究其实质,召来张勋,一连串无原则的妥协,已经不是为了救共和,而是救他自己,救他的总统宝座。在他个人历史上,曾经两次被赶下总统宝座,两次都把总统的印信带走,可见,这个一直号称不在乎权位的人,其实,对这个总统,是超级在意的。当然,话说回来,有谁坐上了总统宝座,能不在意呢?
自6月3日就再次出发来中国的日本人西原龟三,作为日本首相的特使,一直在掺和中国的政事。在国会被解散之后,他曾运作促使徐世昌和段祺瑞一并出山,并模仿当年袁世凯解散国会之后的办法,成立由德高望重的人士组成的****这样的机构(国政审议府),代行两院职责。据他给日本政府的电报,说是徐、段两人都答应了。而且日本驻华公使林权助,也表示同意。可是,这个方案,却因张勋的仓促复辟,而胎死腹中。[32]现在看来,西原龟三的这个方案,的确是保全共和、暂时化解危机的最好的办法。而且由西原提出,背后有日本政府的背景,也容易为各方接受。只是太晚了,还没来得及跟黎元洪尤其是张勋商议,张勋这边,就已经发动复辟了。黎元洪在最后时刻爬出热锅的机会,就这样消失了。
6月13日,在黎元洪解散国会之后,张勋发了一个通电,说他张勋“未尝蔑视夫国会,亦何仇于议员”。只是因为国会表现太差,群怨所归,已成众矢之的,“举国人民,交嫉共愤”,所以他才不避嫌疑,代为请求。“幸大总统洞烛舆情,俯采众议,特颁明令,解散两院。既明且决,有识同钦。”[33]得了便宜卖乖,然后兴高采烈地开入北京,实行他的复辟大业去也。记者道:“难坏了黎菩萨,却成就一张大帅矣。”[34]
注释
[1]埃德温·J.丁格尔:《1911—1912亲历中国革命》,第五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2]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4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0页。
[4]《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六页。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编》(上),210—211页。
[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46页。
[6][8]《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七页。
[7]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211—212页。
[9]《申报》,1917年5月30日。
[10]《倪嗣冲函电集》,第314页。
[11]《倪嗣冲函电集》,第315页。
[12]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56页。
[13]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60页。
[14]《林权助笔下的张勋复辟》,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171—172页。
[1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71页。
[16]《夏寿康往来函电》,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82页。
[17]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2页。
[18]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2页。《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九页。
[19]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91页。
[20]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二),第227页。
[21]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2页。
[22]《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243页。
[23]《申报》,1917年6月9日。
[24]《新青年》,1917年5月第三卷第六号。
[25]《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9—10页。
[26]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78页。
[27]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79页。
[28]《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242页。
[29]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90页。
[30]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91页。
[31]夏寿康往来函电,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82页。
[32]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42—143页。
[33]《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249页。
[34]《申报》,1917年6月14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