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6月14日下午,张勋率领五千彪悍的辫子军,进入北京。军队驻扎在天坛,自己帅随从进城。这一天,北京城从前门车站到南河沿张宅,沿途黄土铺路,军警林立。张勋坐在小汽车里,由辫子军的马队前导,沿途交通管制,因此北京东西城的交通为之中断了四个小时,连美国公使的车,也被拦在路上不能动弹。这气派,都快赶上皇帝出巡了。《顺天时报》报道说:张勋到站,“欢迎及看客非常拥挤,二十余丈内已断绝交通。有时兵士以枪口向路旁作拟准状,人马皆辟易。故军容十分严肃。张大帅既乘汽车过后,似有万马奔驰,小车遇之辄碎。外人咸啧啧叹观止。”[1]为了迎接张勋,黎元洪特地下令打开中华门,就是天安门广场前,前门楼子后面的一个大牌坊式的门,清朝叫大清门,进入民国之后,改称中华门。这个门,据陶菊隐讲,民国以来只打开过三次,一次是为迎接袁世凯南下就职的使团,一次为孙中山,再一次,就是为张勋了。[2]前来迎接的人,除了黎元洪的特使,还有步兵统领江朝宗、第十二师师长陈光远和警察总监吴炳湘。这一刻,原来众多遗老遗少千呼万唤的清帝复辟大戏,主要角色,都进了剧场,就等一声锣响,好戏就要上场了。
自从第四次徐州会议以来,军政各界,都知道“辫帅”要复辟,一路走来,也没有听到反对声,如果按张国淦的说法,唯一发声反对的是段祺瑞。张勋到天津之后,去拜访住在天津段芝贵府上的段祺瑞,段祺瑞郑重地对张勋说:“你如复辟,我一定打你。”[3]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戏。大家都知道,目前的政治僵局,怎么也得打破,但怎么打,张勋上台之后,戏怎么个演法?如果复辟,皇帝回来会怎样?共和会不会真的完了?军头之中,虽然有几个是将宝押在复辟上的,但钱其实并没有真的放进去。其他人,都是两边押宝,两边不放钱。只有少数人,比如像第十六混成旅前旅长冯玉祥,也许是把宝押在维持共和上的。总之是很少有人有个准主意,有准主意的,说了都不算。段祺瑞的表态若是真的,到底是一种姿态,还是警告呢?真的不好说。至少张勋不认为是警告,就算是警告,他也不认为很严重,因为段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显然,段祺瑞知道张勋进京之后,有可能复辟。徐州会议上的种种,他不可能不清楚。但是,他并没有阻止张勋进京的意思,反对复辟的话放出来,也就结了。当时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报道说,张勋和李经羲去见段祺瑞,段祺瑞说,“时局如此,请二公善自为之,某刻下则无论如何不愿再作冯妇。”[4]如果按这个报道,那么段祺瑞不仅没有表态反对复辟,而且还有怂恿之嫌。说自己不愿再作冯妇,意思就是说他不再过问政治。果真如此的话,就不会有后来他应黎元洪之命再任总理领兵讨逆之举了。在段身边当差的人回忆说,那天张勋来见,两人密谈了约半个小时,临行将出客厅门口,段问:“你几时去北京?”张答:“今天下午就去。”段说:“好吧,你到北京看着办吧!”[5]看这光景,两人肯定没翻脸。但是,等到张勋进了北京之后,据日本人的情报,段祺瑞对他的好友说,如果发生了复辟,会导致中国国内刀兵相见,四分五裂,因而引发列强瓜分。因为复辟违背了大众的民意,与世界大势相违背。而且也不利于解决当前的危机,只能满足某些人的私欲,不仅不利于清室,甚至会危及清室。[6]然而,这样的意见,段祺瑞只是私下跟亲信聊聊而已,他自己也知道,根本到不了张勋的耳朵里。
另一个北洋大佬的态度,则更为暧昧。曹汝霖回忆说,在张勋见了日本的参谋(此指田中义一)之后,声称日本支持他复辟。徐世昌闻此,急急找来曹汝霖,要他到北京问一下田中,是不是真有其事。曹到了日本使馆,田中已经离开,日本公使林权助郑重其事地回答,日本绝无支持复辟之意。曹汝霖回去告诉了徐世昌,结果此事居然被张勋知晓,说曹到日本公使那里,坏他的大事,放言:“我非揍他不可!”把个曹汝霖,吓得不轻。[7]由此看来,张勋见徐世昌,虽然他们多半谈了复辟的事,但徐的态度,并不明朗。有人说,第四次徐州会议,徐世昌也派了代表参加,并表示同意复辟。但张勋来到天津看徐世昌的时候,由于徐已经了解到张勋实际上是着了徐树铮的道,所以劝张勋不要复辟。张勋进京之后,徐世昌还写信给他,劝其不要草率行事。此信,作者还看到过。[8]老于政海的徐世昌,能否如此明确地表态,反复劝人,还真不好说。但看徐世昌那几日的日记,记的都是吃饭、写字、作诗、应酬,无一字提到张勋,无一字提及复辟,似乎有点反常。直到7月1日(丁巳年五月十三日)传来复辟的消息(6月30日发生的事),才提了一句:“今日得京中信息,张勋恭请皇上复临御天下躬理大政,闻皇贵太妃、醇王、世中堂均不以为然,无力阻止,有哭泣坠泪者。”曲折地暗示了他对复辟的不赞成之意。[9]徐世昌的不赞成,不是说他根本不希望清室复辟,而是觉得此事此时做不了,至少眼下做不了。显然,日本政府的态度,对徐世昌影响甚巨。一个进入民国还一口一个皇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复辟?此前,就复辟事宜,他跟张勋肯定有过沟通。只是这个老官僚知道,日本的态度分量如何,他的不赞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事情难成这一点的。当时日本驻华公使林权助回忆说,在日本政府换届之际,中国方面原本打算派曹汝霖作为特使,以向日本天皇授勋为名,打探新政府的动向。但表面上接受段祺瑞委派的曹汝霖,暗中却有一项使命,是受徐世昌和张勋的委托,打探日本方面对清室复辟的态度。后来由于国会对曹汝霖不满,使命未成。后来,另一个亲日派官僚陆宗舆,也接受了类似的使命,主使者依旧是徐世昌和张勋,但日本外相本野表示,日本不支持复辟。[10]另一个遗老郑孝胥,也在日记里提到过此事,说刘廷琛跟他讲过,张勋和徐世昌派陆宗舆赴日商量复辟事宜,升允还对此不满意。[11]日本外交档案中,也有陆宗舆来访的记载。明确说明,陆是受了徐世昌的派遣。而徐世昌对于中国的共和能否搞下去,有着很深的疑虑,但对于张勋复辟的急躁,也很担心。此行,就是为了跟日本方面探讨复辟的可行性。回国后,陆宗舆还特意去了一趟徐州,传达了徐世昌的意思,让张勋慎重。[12]曹汝霖在回忆中,没有提及此事。但他也提到,张勋进京之后,对他特别冷淡。在江西会馆设宴演戏,没有一言相交,令他如芒刺在背。[13]我们在张勋的藏札中,见过曹汝霖给他的信,口气相当亲密。此时的冷淡甚至光火,也许是跟曹汝霖前后的态度变化有关。曹汝霖肯接受徐、张二人的秘密使命,想必原来不会对复辟特别不满。此时临要行动了,却对徐世昌如此说,近乎拆台,张勋当然不会高兴。如果此事属实,那么,徐世昌也许真像后来张勋多次强调的,他是第一个知情人。但是,知情是知情,此时的行动,徐世昌却未必赞同。只是这个老于宦海的老江湖,未必马上暴露他的真实态度。连在日记里都是这样的曲笔,跟张勋见面时,多半不会直接表态。从张勋对曹汝霖光火的消息来看,徐世昌大概仅仅是提到了曹见日本公使的这件事而已。
说到徐世昌,就必须得多说几句。徐跟袁世凯是至交,1895年袁世凯刚刚插手小站练兵,身为翰林的徐世昌,就受邀到新建陆军营务处,做了袁世凯的幕僚。当年徐世昌虽然是一个九年没有外放的黑翰林,但以翰林身份,去跟一群大兵混,还是有点掉价。但此举却得到了袁世凯和他麾下一干武夫的尊重,也由此飞黄腾达。袁世凯死后,徐世昌就成了北洋系资格最老的元老。府院之争,几乎每次都得请他当和事佬。当年徐世昌在袁世凯幕中的时候,曾经收张勋为门生。这种文官收的武夫门生,当然比不得因科举形成的师生关系,只不过是武夫希图徐世昌这个翰林的光环,以之为自己充充门面。不过,在那个时代,即使是空头的师生关系,也说明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后来徐世昌做东三省总督,招张勋去带领巡防营,也跟“门生”二字有关。只是,民国以后,跟张勋关系密切的遗老,对徐世昌做民国的官,非常不满,因此也累及张勋跟徐世昌的关系,不似此前那样密切了。这也是复辟前后,两人不能好好合作的一个原因。当然,徐世昌自己,也有他的问题。此人太会做官,太会为人。当初摄政王轰走袁世凯,却让徐世昌这个袁世凯的密友,做了汉人最大的官——内阁总理副大臣,可见他八面玲珑、官运亨通之一斑。晚清的名将吴禄贞曾这样评价徐世昌的左右:“议论皆文明,样子皆标致,救东事(即东三省之事)则不足,坏事则有余。”有什么幕僚,就有什么主人。徐世昌,说白了,也就是一个样子光鲜、谈吐文明的漂亮人物。这样的人物,跟张勋这样的老粗,还是会有点隔阂的。
其实,张勋虽然打好了主意,借机复辟,但如果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铁心要干,却也未必。即使进了北京,他也得看看。当时的北京城里城外,光正规军就三个师两个混成旅,再加上步兵统领衙门里的万把人,如果大家都反对复辟,那么张勋这五千兵再加卫队即使浑身都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漫说实行复辟,就是喊一嗓子,都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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