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这一天,以小皇帝溥仪名义颁布的复位诏书,公布了“约法九章”:
一、钦遵德宗景皇帝谕旨,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定为大清帝国。善法列国君主立宪政体。
二、皇室经费,仍照所定每年四百万元数目,按年拨用,不得丝毫增加。
三、懔遵本朝祖制,亲贵不得干预政事。
四、实行融化满汉畛域,所有以前一切满蒙官缺,已经裁撤者概不复设。至通婚易俗等事,并著所司条议具奏。
五、自宣统九年五月本日以前,凡与东西各国正式签订条约,及已付债款合同,一律继续有效。
六、民国所行印花税一项,应即废止,以纾民困。其余苛细杂捐,并着各省督抚查明,奏请分别裁撤。
七、民国刑律,不适国情,应即废除,暂以宣统初年颁定现行刑律为准。
八、禁除党派恶习,其从前政治罪犯,概予赦免。倘有自弃于民而扰乱治安者,朕不敢赦。
九、凡我臣民,无论已否剪发,应遵照宣统三年九月谕旨,悉听其便。[30]
这个约法九章,如果放在1898年戊戌维新的时候,也许还有点意思,可是搁在1917年,几乎就是陈腐的代名词。除了不许亲贵干政,多少还有点吸取了清末的教训之外,剩下的事,没新鲜的。特别令人不解的,是什么“禁除党派恶习”,什么意思呢?不许有党派吗?这岂不连清末新政都不如了?允许有党派,不许人家有恶习吗?那你怎么确定什么是恶习呢?连复辟后的政体,都是一笔烂账。说是善法君主立宪政体,却非拿出光绪戊戌变法时的谕旨说事。“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那个时候的中国政体,连二元君主制都不算,顶多是个开通一点点的君主专制政体。这样的复辟,还真就只能是个落伍的“大清帝国”。别的不讲,比起武昌起义后清廷的十九信条,都差得很远。十九信条强调了国会的权力,强调了国会对君权的限制。但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时间过去了六年,复辟后的朝廷,居然敢在政治体制上大踏步地后退,不能不说主事者脑袋出了问题。
约法九章之后,是具体的制度和人事安排。内阁是有的,但却没有总理大臣,负责管理内阁的是以张勋为首的议政大臣。张勋的两个心腹谋主万绳栻和胡嗣瑗为内阁阁丞。下设十一个部,分别由若干复辟的功臣和有名望却未必能来的人担任头脑,但部长次长都改回为尚书侍郎。还好,没退回到六部去。另设了一个不知道干吗用的弼德院,由徐世昌和康有为做正副院长。从名称上看,是想让这些人辅弼皇帝,提高他的道德水准,但实际上这种事,自古至今都没法儿下手。徐世昌跟洪宪帝制时一样,再次被高高挂起,供了起来。但一门心思准备大干一场的康有为,也被这样挂起之后,滋味却不好受,等于被扔在了冰窖里。余下来各省长官的安排,基本上是把督军变成总督或巡抚。但是,直隶督军曹锟,莫名其妙地被授予了直隶巡抚,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却给了张勋,等于把曹锟的地盘,给了张勋。而一直跟张勋走得最近、叫嚷声最大的张作霖,原本指望升一级,但也不过就是个奉天巡抚。难免心情不好,“颇怏怏”。[31]其实,怏怏的不止曹锟和张作霖,连一向被遗老寄予厚望的冯国璋,心情也舒畅不了。此时,人家已经是民国的副总统了,仅仅给人一个两江总督,其他荣誉衔或者爵位也没有一个,明显是被冷落了。湖北督军王占元,也是个不高兴的。他身边人回忆说,接到诏书,王占元对他们讲:“你看看这八道上谕。张勋任第一位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各省督军改为总督、巡抚或都统,给咱一个湖北巡抚,给张作霖一个奉天巡抚,我看张作霖一定是不满意的。给徐世昌一个弼德院院长,这都不对的。”[32]在清朝,驻奉天的,一般都是东三省总督,驻武汉的,固然督抚同城,但此时没有别人只有他王占元一个,不给总督,只给巡抚,当然不对。政客、文人,不对也就罢了,康有为这样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能怎样?但是,武人感觉不对,麻烦就比较大。内阁各部,都成了虚职,无事可做,只有外务部尚书梁敦彦很忙,自打上任,就一直在跟外交使团接洽,希望复辟的政府,能得到承认。当然,没有结果。只是给了他一个好处,复辟失败,梁敦彦躲到美国使馆。泰晤士报驻北京的记者讽刺他说,这个留美学生如此热衷复辟,是因为长年抽鸦片,“因而神智迷糊”。[33]同为当年留美幼童的詹天佑,被任命为邮传部大臣,根本就没来上任。其他的政府部门,复辟一开始,就停摆了。所谓的内阁,实际上只有两个阁丞有事做,忙得要死,操纵一切。当时有记者问日本公使林权助,对复辟的观感。林权助说:“若泛言之,君主民主固各有其短长。君主立宪未始不可以为治,但张勋等今日之设施,则同治以前之君主专制耳。腐朽官僚聚一处,只可视之为古物陈列所,且叹其无一稍有价值之古物。”[34]
这样的约法和人事安排,大抵是从沈曾植那里来的。此老是清末的大学问家,经学、史学都有一套,尤其是西北史地学问,在学者圈子里,人人钦敬。眼高于顶,学贯中西,从来不知“谦虚”两字怎么写的的辜鸿铭,唯一佩服的晚清学人,就是沈曾植,他曾说过,中国历史上只有三个聪明人,“周公、纪晓岚、沈曾植”。[35]可是,这个聪明人,政治上可不怎么高明。在戊戌维新时,他或许还算是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先进,然而到了民国六年,他的脑袋却还停留在戊戌变法的那个时刻。沈曾植在复辟前夕,有封给刘廷琛的信,信里附了三个文稿,是他为张勋草拟的复辟施政策划案,其中一个“第一月行政大略”是这样说的:
草创时,暂时不设内阁,置议政大臣于外朝(四至六人不拘),置军机大臣于内廷(二三人,宜少不宜多),随时诏授,不必定额。
特诏各部长均改为尚、侍,督军、省长改称督、抚、藩司(其下庶僚,由所司逐渐规复),以改易海内视听。
桓侯(指张勋,暗比拟张飞——笔者注)统环卫之任,定武军选数营为侍卫军。桓侯仍为议政大臣、军机大臣之首席。
征召遗老,以电旨行之。可分数次,每次数十人。
复翰林院、两书房。修史馆为实录、国史馆(本纪隶实录,志、传隶国史)。
议院封闭(恐其犹未散也)。其诸会不散者,军警监视,不必下明诏。
凡诸措置,皆可以简单谕旨行之。不必事事详言其所以。
凡今日秘书之职,实为政治枢机,必不可诿之他人。诸公不可不置身其间,握其关辖。尚、侍皆虚车耳,以尊有功,以待耆旧。[36]
显然,复辟后的制度和人事安排,基本上就是按照沈曾植的设计办的。内阁不设总理大臣和副大臣,由议政大臣统领,内阁办事的是秘书(阁丞),内阁各部改称尚书侍郎,但都用来应酬遗老。各省督军省长都变成了督抚,只是直隶为了照顾张勋的意愿(此老实在太想做李鸿章和袁世凯都做过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了),生造出一个直隶巡抚来。宫中的侍卫,也的确换了,或者说掺和进了辫子军。在制度安排上守旧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些老于宦海的遗老,居然在人事上也出臭招。此时,各省割据态势已成,各个军头,就是各省的土皇帝,要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实惠给不了,虚名也得给点。皇帝登基,在这些军头眼里,大家都得官升一级才对。官衔、爵位这些玩意儿,清末就不值钱了,此时多批发点,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督军都给总督,挑大个的,加赏一等公,岂不皆大欢喜?不,遗老们到这时候,却吝啬起来了。
康有为也是一个拿方案的人,应该说,在这方面他比沈曾植更热心、更积极,带来的方案也更为完整系统。如果说戊戌政变之后他流亡海外,说自己是帝师,其实不过是吹牛,那么此番复辟他欣然前往,倒的确是想过一过帝师瘾的。据说,张勋起身进京之前,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康有为告诉张勋,要注意六件事。第一,复辟当实行虚君共和制,万不可恢复大清旧号。第二,政权归于内阁,内阁对议会负责,君主无责任。第三,张勋本人不要包揽政权,内阁总理请徐世昌担任。各省军政长官仍旧,不可妄自更动。第四,定武军一万入京,一万守济南、德州之间,一万留守徐州。另调冯德麟一师入关,控制京奉路。第五,把段祺瑞挟持入京,万不可留之在外。第六,遗老缺乏知识,不明世界大势,清朝之亡,实由此辈,不能用他们。[37]这个说法,过于像事后诸葛亮,事事针对张勋之失,可信度不大。但康有为的确有自己的复辟方案,在他的方案中,复辟后的国家,国号不再是大清,而是中华帝国。这在他平时在《不忍》杂志发表的议论中都有。他的方案,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君主立宪方案,所以,冷汰说,他是“欲行虚君之制,宗旨固别有所在”[38]。可是,兴冲冲去做帝师的他,却没人理会。他“事先拟就一大套诏书,有‘复辟登基诏’、‘保护各教诏’、‘免跪拜诏’、‘免避讳诏’、‘合新旧诏’、‘亲贵不许干政诏’,等等,但全没用上”。[39]
显然,以今日观之,康有为的方案,明显比沈曾植的强很多。虽然说,按康有为的主意来,复辟也未必能成功,但至少给人的感觉,尤其是给知识界的感觉会好一点儿。仅从制度上看,康的方案,是一种对民国的修正,既克服了没有君主之后国人伦理的摇晃,也避免了满清统治造成的民族不快。复辟,但不复旧。然而,这样的方案却被束之高阁,没人理睬。复辟过程所有的机密事宜,康有为都没有资格参与。外界把康有为传成张勋的谋主,认为复辟种种文案,都出自他的手笔,种种策划都是他的主意,活活让他像大观园里的晴雯一样,担了个空名,不是风流之名,而是个恶名。
最后落到实处的复辟,在制度和施政上,说他们想要回到传统的帝制,倒也未必。但是,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连预备立宪时期的体制都不如的旧制复辟。政党政治否了,连准议会的资政院也没有重新召集。要知道,辛亥革命之后,清廷已经宣布实行立宪,按这个说法,复辟后的“大清帝国”,理所当然该是立宪体制。可是,在复辟诏书中,所谓君主立宪,恰恰是含混不清的。
没办法,遗老是讲究学问的,而沈曾植的学问公认的大,所以,只能按他的意思来。沈曾植是遗老们的精神领袖。沈曾植大展宏图之时,也就是复辟在说法上不得人心之日。一个没有理论头脑的张勋,加上一群过于冬烘的遗老——身边的谋主,一个万绳栻,一个刘廷琛,这两个人,头脑比沈曾植还旧,连君主立宪都不以为然——角色就位,但演技太差。复辟大戏,一开锣,就把正剧演成了笑剧。也许,他们实在是太怀念昔日的大清了,一复旧,就走过了头。在沈曾植替溥仪起草的三份诏书中,每份都用较大的篇幅,讲到了民国的时局纷扰,民生的艰辛。这种说法,对于这些平时总是听到民国负面消息的遗老而言,不仅仅是一种宣传,而且是真实的感喟。[40]沈曾植手稿其中有言:“乃自辛亥以后,国家既日阽于危亡,我民人则益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无所控诉。今则群情惶骇,讹言日间转徙流离,不安生业。加以负担过重,朘削方殷,商税田赋,倍征于前,以掊克之吏,行擭括之策深,爪牙四出,网罗竭泽而渔,无所底止。吾民终岁勤动,不得养其父母妻子,蒿然丧其乐生之心,北向怒曰:吾侪安得复为清廷之氓乎?”[41]在他们看来,既然民国搞得民不聊生,民心民意归向大清,那么还是还给民众一个原汁原味的大清更好一点儿。
说到民意,当时的北京人,是怎样看待复辟的呢?许指严系复辟亲历者,他的《复辟半月记》上,零星记载了一些民众的反应。说是7月3日,北京西单牌楼石虎胡同口,一个报馆贴出反对复辟的《顺天时报》,一老者阅毕,“愤骂主张复辟之人,谓实遗害皇室,殃我满人等语”,结果被便衣抓走。[42]还记载说,复辟后,把中华门的门匾由中华门换成大清门,工人正搭架子换的时候,有人出来“指天画地,大肆讥评,谓撤换门匾事,实属不满人意”,结果也被拿下。[43]甚至还录了一篇旗民泣告同胞书,痛骂复辟。[44]但也提到,复辟之后,“黄色龙旗,飞扬甚盛”的事实。即使讨逆军起,城内的商家,依然悬挂。[45]一本专门漫画化诋毁复辟的著述《复辟之黑幕》,也说北京商民为了改挂龙旗,一时来不及制作,用在原五色旗上画龙形的龙旗应付。[46]应付也许是应付,但这个踊跃劲儿却也可见一斑。复辟的第四天,莫理循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这里一切很安静,我的老佣人告诉我,人民欢迎这次变革,张勋干得好。”[47]当时驻北京的美国公使芮恩施也提到,复辟那天,他的一号男仆老高,在进来工作时显得很兴奋,喊道:“皇帝又回来了!”然后喋喋不休地告诉他的主人:“皇帝真的回来了,居民家家都挂出了黄龙旗。”芮恩施派人出去打探,发现果真如此。他在回忆录里接着写道:“当复辟消息传开时,群情激动,一片欢腾。到处飘扬着黄龙旗子,全城很快地呈现着节日的景象。对过去的光辉的记忆的复活,似乎使北京居民全都成为帝制派。”[48]一个复辟的亲历者马超俊也回忆说,他当时住在广东七邑会馆里,复辟之日,茶房推门进来,“先向我作揖,说:‘恭喜!恭喜!’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张大帅来了,宣统皇帝已经复位,我们要太平了,从今天起,会有廉价米面吃。’他说话时,满脸骄傲,神气活现的样子,使我感到变故重大,就跑出大门探望,发现北京城内地区与平常不同,大街小巷,都挂满了黄龙旗。”[49]会所里的茶房,跟老外的仆人,感觉高度一致。教育部的佥事周树人,为了抗议复辟,离职不做了。[50]跟弟弟周作人一道,准备离开,仅仅因为讨逆战事已启动,才没有走成。[51]许宝蘅这个当年北京城里的中层官僚,算不上是遗老,也不是复辟派,但看他复辟那半个月的日记,却充满了对复辟的同情。五月二十日(7月8日),张勋政权危机,参与复辟的诸位大佬纷纷请求开缺,有的干脆溜之大吉,他还愤愤地说:“事临危急,纷纷退避,可恨!可恨!”[52]名士张伯驹,也说过,复辟的时候,北京市民好多自己挂龙旗的。[53]对复辟反感到家的周作人,也提到张勋复辟失败后,北京的商会中人,为之抱屈。他解释说:“北京市商会一向多有‘怀古’之情,特别对于满清更是留恋,大约因为久居辇毂之下的缘故,所以养成这一种根性,这时大概又发什么议论,替清室辩解的话。”[54]北京之外的民众对复辟的反应,也有一例。离北京不远的山西太原,有位乡绅刘大鹏,7月4日才得知复辟的消息,在日记里写道:“午后言旋,一路之人闻宣统复辟,欣欣然色喜而相谓曰:‘今中国之大权仍归旧主矣,何幸!’”[55]到底谁的记录靠谱,我现在还真不好说。只是有一点疑惑,许指严说的反对复辟的老百姓,净是些旗人。这些人在饱受歧视之后,自己的王朝复辟了,居然要出来反对,从情理上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劲。那个旗民的声明,洋洋洒洒数千言,更不像是出自旗人之手。不过,北京老百姓到底是帝制派还是反帝制派,其实,跟政局都没多大关系。兴奋也好,沮丧也罢,都是看客,不花钱看戏的看客。张勋进城,他们看,皇帝登基,他们也看,等到两边开仗了,能跑的都跑了,铁路局发了一笔横财。跑不了的,胆小的躲在家里啃咸菜窝头,胆大的,跑到街上看双方交火。把打仗当戏看,在民初,还真就可以有。看戏的,当然也有立场,但这立场,跟台上的戏没有关系。不花钱看戏,没有人会过分挑剔。
民意没有多少用处,无论支持复辟,还是拥护共和,都没有人出来帮忙抬担架、送弹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回事,在古代就是文人的夸张,此时更没有影。可以说,在从府院之争到清帝复辟的一系列事件中,始终没有民众什么事,他们是被动的。不过,同样有点被动的两个“****”,复辟之后,却有人欢喜有人愁。
按民国清帝退位的优待条件,退位了的小皇帝,是被民国政府视为“外国君主”的。那么,一个首都,就存在两个“****”。所以,进了北京的张勋,换上朝服,以两江总督的名义,去见小皇帝溥仪,其实不算违规。民国的好些人,包括徐世昌和陆荣廷,都这样做过。但是,复辟圈里的人冷汰说,当日张勋见了小皇帝,就央求小皇帝出来主持大政。[56]但小皇帝自己回忆,却没有这回事。当时的溥仪还小,有关复辟的嘀嘀咕咕,张勋即使嘀咕了,也是跟溥仪身边的师傅和随臣们。溥仪自己说,是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人家才请他再次出来当皇帝的。他还问了一句,那个大总统怎么办呢?是不是再给他优待?[57]以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想法,当年他退位人家优待了,现在大总统给废了,是不是也要优待一下?
大总统黎元洪呢?此时的黎元洪,很可怜,他被强奸了。复辟狂们替他上了一道“拥戴王室”、要求退位的折子,还替他声明,当年武昌起义,是被迫从逆(其实也不假),现在幡然悔悟,大政归还。复辟的前几天,复辟大戏的锣鼓,鼓点已经很密了,但他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耳闻。直到6月28日,在给岑春煊和赵尔巽的电报中,还看不到一点儿危险的迹象,居然还派人请赵尔巽出山,帮他的忙。[58]遗老们替他拟了一个“拥戴王室”的退位声明的同时,替小皇帝赏了黎元洪一个“一等公”。忒不大方,袁世凯称帝,还给了一个亲王呢。其实,这个时候,黎元洪既没有退位,也没有走路,整个北京城,7月1日之后,只有总统府还挂着五色旗。这个时候,黎元洪知道,他不能再退了。毕竟,军人出身的黎元洪还是条汉子。他也非常清楚,共和是他的底线,他之所以有今天的位置,就是因为武昌首义,建立共和。为了坚守这个底线,在袁世凯的高压之下,他都没有退让,更何况张勋呢?复辟当天上午,梁鼎芬和王士珍等人,到总统府逼劝黎元洪和平让出政权,未果。这个梁鼎芬,是黎元洪的旧交,当年在武汉,同在张之洞手下做事,觉得自己会有面子,结果,吃了软钉子,黎元洪一言不发,恢复辛亥时黎菩萨的状态。过了几小时,王士珍和江朝宗、陈光远再来,还是没有结果。[59]随后黎元洪在托日本使馆转发的否认复辟通电中,提到了“梁鼎芬等人”前来游说,而他严词拒绝。[60]到了这个份儿上,应该提一笔总统府的卫队了。这个卫队旅,是黎元洪亲自派人招募的。原本按制度,该接着由袁世凯的卫队负责总统安全,但黎元洪不放心,更不放心从别的部队抽调,于是派亲信从山东等地招了新人,由一个留德学军事的同乡萧安国当旅长。复辟前夕,有人问萧安国,如果张勋有变,你能应付吗?萧说,看看办吧。[61]复辟发生,黎元洪卫队的士兵们都接到了“皇上”的赏赐,连旅长也找不到了。[62]总统府实在没法儿待了,第二天,也就是7月2日,黎元洪带着他的侍从武官和秘书,在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躲进了日本使馆。[63]同一天,黎元洪听了曾任总统府秘书长张国淦的劝告,准予免了李经羲的总理,任命段祺瑞为国务总理,让他兴兵讨逆,并电请冯国璋副总统代行总统之职。[64]最后时刻,黎元洪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关于黎元洪,还有一个小插曲。在复辟期间,黎元洪的顾问丁槐携带总统印信来到了上海。据他子女回忆说,是黎元洪让他父亲把印信交给孙中山。结果,在英租界里,突然被巡捕抓走,连印信一并交给上海淞沪护军使卢永祥,复辟结束后,丁槐还被关押审讯,罪名是盗印。最后无罪释放。[65]显然,丁槐带印南下这档子事是有的,但多半不可能带给孙中山,因为黎元洪明确让副总统冯国璋代行总统职务,送印,也是该送给冯国璋。但丁槐把印带到上海,迟迟不到南京,里面也有可能有点猫腻。最后因为没有证据,段政府也只能放人。显然,黎元洪对他的大印,是过于看重了。张勋复辟的是清朝,而小朝廷里,当年的皇帝之玺至少还有几枚在,用不着抢他的民国总统大印。
但是,另一个“****”却有了点小麻烦。此次复辟,操盘的遗老们,尽管头脑冬烘,但对于一件事却特别在意,这就是严防亲贵干政。谋主沈曾植当年在皇族内阁出台之时,曾感到愤怒异常,和张謇联手抗议过。在他看来,清朝的覆灭,在很大程度上是亲贵干政的缘故。所以,这次复辟,别的都好说,亲贵干政这一点,一定要严防死守。因此,在他起草的几稿即位诏书中,都有不许亲贵干政这一条。这样的意见,也得到了溥仪身边的梁鼎芬和陈宝琛的赞同。可是,这样一来,满人王公可就炸窝了。在他们看来,复辟,就是复的满人天下,不让他们出山,怎么行?小皇帝的亲爹,醇亲王载沣,也大不高兴。就算他无所谓,也架不住周围王公贝勒贝子们见天地闹。这些王公,还拥着皇帝的爹,要去跟张勋理论,幸好被小皇帝阻止了。[66]另一说是,载沣要任命他的两个弟弟载洵和载涛做近畿司令,连圣旨都给拟好了,被刘廷琛给拦下了。刘的举动,得到了小皇帝的支持。[67]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当时可以出入官禁的许宝蘅的证实。据他的日记记载,撤销命令,是他劝刘廷琛这样做的。[68]当然,如果复辟真能成功,小朝廷撑下去了,亲贵们和张勋及遗老们的争吵,会没完没了。复辟后的体制,并非一个虚位君主制,所以,当国者其实没有制度的力量,阻止皇族自家人出来分享权力。
只是,这边还在为亲贵干政与否这点事闹个不休,那边的段祺瑞,已经开始动作了。大家的梦,都该醒了。
注释
[1]《顺天时报》,民国六年六月十五日。
[2]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三),第160页。
[3]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2页。
[4]《顺天时报》,民国六年六月十八日。
[5]贾润泉《我随段祺瑞离京到马厂的见闻》,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58页。
[6]《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31页。
[7]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26页。
[8]张达骧《我所知道的徐世昌》,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202页。
[9]徐世昌:《徐世昌日记》丁巳年五月,未刊本。
[10]《林权助笔下的张勋复辟》,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168—170页。
[11]《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41页。
[12]《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9—10页。
[13]《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26页。
[14]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2页。
[1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86页。
[16]《顺天时报》,民国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17]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85页。
[18]王锡彤:《抑斋自述》,第248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
[19]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565页。
[20]李良玉等:《倪嗣冲函电集》,第322页。
[21]《顺天时报》,民国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22]《顺天时报》,民国六年六月二十九日。
[23]王锡彤:《抑斋自述》,第245页。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00页。
[24]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4页。
[25]申君《丁巳复辟侧记》,《清末民初云烟录》,110—111页。
[26]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5页。
[27]申君《丁巳复辟侧记》,《清末民初烟云录》,第110页。
[28]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藏,沈曾植手稿《张勋复辟时代的文件》。
[29]《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262页。
[30]《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13页。
[31]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7页。
[32]郑廷玺《我所知道的王占元》,见《文史资料选辑》第51辑,253—254页。
[33]《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660页。
[34]《申报》,1917年7月7日。
[35]兆文钧《辜鸿铭先生对我讲述的往事》,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08辑,第187页。
[36]申君《丁巳复辟侧记》,见《清末民初烟云录》,第115页。《沈曾植函稿》,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147页。
[37]伍宪子《丁巳复辟真相》,转引自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第219页。
[38]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6页。
[39]申君《丁巳复辟侧记》,见《清末民初烟云录》,第117页。
[40]申君《丁巳复辟侧记》,见《清末民初烟云录》,121—125页。
[41]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藏沈曾植手稿《张勋复辟时代的文件》。
[42]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116—117页。
[43]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24页。
[44]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130—132页。
[45]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151—152页。
[46]天忏生《复辟之黑幕》,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263页。
[47]《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655页。
[48](美)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210、212—213页。
[49]刘凤翰主编:《民初纪元》,126—127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出版社,2010。
[50]在鲁迅日记里,关于此只有一句话:(七月)三日雨。上午赴部与侪辈别。见《鲁迅日记》,第278页。
[51]周作人:《关于鲁迅》,第559页。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
[52]《许宝蘅日记》,第二册,第598页。
[53]刘成禺、张伯驹:《洪宪纪事诗三种》,第32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328页。
[55]刘大鹏:《退想斋日记》,第246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56]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5页。
[57]溥仪:《我的前半生》,第99页。
[58]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89页。
[59]《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二日、三日。
[60]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499页。
[61]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90页。
[62]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91页。
[63]《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四日。
[64]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500—502页。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4页。
[65]丁瑞年《丁槐的‘盗印’、护印、失印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762—763页。
[66]溥仪:《我的前半生》,第101页。
[67]冷汰《丁巳复辟记》,见《1917年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8页。
[68]《许宝蘅日记》,第二册,第5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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