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参战问题起到讨伐复辟,是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的研究系跟段祺瑞的皖系之间的蜜月期。其中,作用最大的,就是梁启超。梁启超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但气魄胸襟,却大得惊人,自信满满,一点儿都不让于乃师康有为。1909年5月,他在跟他弟弟梁启勋的信中说:“兄年来于政治问题研究愈多,益信中国前途非我归而执政,莫能振救,然使更迟五年,则虽举国听我,亦无能为矣,何也?中国将亡于半桶水之立宪派也。”[19]当年的中国,没有举国听他的,但国内的立宪派,倒也不见得比他差到哪儿去。让清朝覆灭者,显然不是半桶水的立宪派,而是满人亲贵的倒行逆施。真正举国听之的时刻,反倒是讨袁和讨逆。此时的梁启超,不仅不保皇,反而是捍卫共和的文胆。在张勋那里,其师康有为妄称“文圣”,丝毫作用不起。但在讨伐张勋的阵营里,梁启超却真的是谋主而且兼文胆,所有的讨逆文告,都是他的大手笔。其中,他的讨逆声明[20],文采飞扬,“笔端带着感情”,感情恣肆汪洋,但立论严正,一副捍卫共和的思想家面目。从道理上讲清楚了复辟的无理:政治的无良,跟国体关系不大,而党派之争,但凡立宪国家,都难免有这样的过渡——复辟诸公,也未必敢说不立宪。而此番复辟建立的政权,非驴非马,发展下去,很可能是董卓和朱温一流的军人专制。这样的专制,危害更大。如果因此而招来国外的干涉,中国将国将不国。里面只有道理,没有权谋。其中“且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一句,脍炙人口,传诵至今,不仅骂了张勋,而且骂了他的老师,其实也不只是他的老师,还有更多的遗老。遗老们,用“大言不惭”来形容,都不无道理。此时的梁启超,大有古之文人下马草檄的气势。但有意思的是,声明并没有强调共和制的“新”,所有的驳论,都是从形势出发,从权变考量,苦口婆心地说明,复辟何以不行。
有声明,就会有檄文,檄文自然也非他莫属。民国流行的四六文,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绝不让饶汉祥之辈专美于前。这一篇大文章[21],大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气势,处处扬己之理,曝人之短,虽然有点强词夺理,但的确骂得对方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说不出话来。张勋,变成了蟊贼、垃圾,遗老则成了烟鬼、鹦鹉。辫子兵,则变成了群丑、土匪。古来能医人头风的檄文,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然而,你再看由他起草的段祺瑞针对敌军的通电[22],则是另一种风格,先讲讨逆军的兵力和声势,然后先是把清室择出来,不提众遗老,再把在京的其他部队择出来,说他们已经通款输诚。接着择出张勋带到北京的辫子军,说他们其实也不乐意,敢怒不敢言。接着再做在徐州的辫子军的工作,说他们本质很好,不乐从逆。如果跟张勋脱离关系,一切不问,还有赏赐;如果执迷不悟,则玉石俱焚。通篇都是纵横捭阖、分化瓦解之术。檄文中的“丑类”“凶党”,此时都化为可以争取的同胞了。这样的檄文,辫子军的士卒是看不懂,但有人能看懂。有了这样的檄文,清室在受了点磨难(挨飞机轰炸)之后,就会打退堂鼓。众遗老,也争先恐后,逃离北京。(因而惹得没有参与复辟的遗老,如王国维辈,对沈曾植他们不能“一死谢国”,感到万分的遗憾。[23])而徐州的辫子军将校,见大事不好,即使是权宜之计,也会声明跟张勋脱离关系。在京的辫子军,虽说未必因此而土崩瓦解,但只要银子一到,还是可以收买的。仗打到一半,辫子军大半,就已经输诚投降。一共十个营,瓦解了六个,统领李辅廷领着差不多三千人装聋作哑,当缩头乌龟,剩下能抵抗的不足两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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