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真的恨张勋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实际上就是象征性的。当“友军”倒戈之后,张勋也知道这个仗没法儿打。但他就是不服气,不服你们耍我这个气,非要斗一斗不可。说起来,张勋也是一个从清末混到民国的高官了,但他对官场的凶险,还是预料不足。毕竟,这个武夫,一路爬上来,还是太顺了,赏识他的人远比不喜欢他的人多。在东北的时候,碰上一个比较不讲理的锡良,他居然敢撂挑子不干。要不是西太后赏识这个粗人,他的脑袋都可能搬家。一路走来,至少从表面上,他就是靠着憨厚和鲁直混上来的。人们欣赏他这一点,袁世凯优容之,段祺瑞也优容之,黎元洪不仅欣赏而且信任之(不然不会吃他这么大的亏)。所以,憨厚和鲁直,就成了他的路径依赖。尽管在复辟过程中,他也耍了不少权术,使了很多的诈,但却自以为一个“忠”字,把所有的不良痕迹,全都遮蔽了。他的自我感觉,依旧没有变。复辟走到末路,不是他负天下人,而是天下人负他。恐怕一直到死,他都认为复辟是件顺天应势、顺民心的好事。平时交往的有学问、有修养的遗老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而他的观感也是如此。

府院之争,走到黎段决裂、各省独立这一步,在各省军头看来,民国实际上再一次走进了袁世凯称帝失败的困局,濒临崩溃。走不下去的民国,袁世凯办不好,段祺瑞办不好,似乎只能让清室来办了。毕竟,民国这些年来,人们的感觉还真不如清朝的时候。对国事日非的议论,不仅在四次徐州会议上,就是在这些军政要人平日的聚会中,也是常见的话题。很多人的牢骚,愤激之词,恐怕比之张勋和遗老,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我们从此前诸多督军和师长旅长的通电中,就可以看出。抨击当下的反面,多半就是怀旧。无论是否主张复辟,今不如昔的感慨,都难免会随口冒出来。而正儿八经的复辟议题,在徐州会议上提出来的时候,虽然涉嫌反叛,但绝对不会有人反对的。彼此来往的函电,含糊表示同意的,量也不少。就目前披露的函电中,大人物明确表示支持复辟的倒是没见到,但中等军头的表态,还真是有,而且赤裸裸。张勋被逼到墙角之际,频繁表示要披露函电,当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但这些函电,是不是都说得很清楚,就是要清室复辟?倒也未必。

对于张勋这样的人而言,行为的正当性,也许不来自富国强兵、拯民于水火的大道理,但守信义这样的个人信条,却是非常重要的。张勋认为,大道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干的事,是大家一致认可的行为。结果呢,所有人都成了反复辟的好汉,就他一个成了复辟的罪魁。你们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只耍我一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在历史上,辛亥南京保卫战张勋之所以玩命抵抗,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经派出过代表,去跟江浙联军谈判,但代表却被杀掉。张勋痛恨这种无信之行,从此对革命党人深恶痛绝。[27]战端一开,张勋当然知道自己没本钱打,但要停战罢兵,至少得让他带人回徐州才行。为此,他辞去了复辟后的高官,但绝不放弃他原来的长江巡阅使和安徽督军。他根本没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是闯了大祸,自己从法理上,已经成了国事犯。他的委屈,他的较真,都是在个人道德层面。在这个层面,的确是他有道理。这说明,此时的张勋显然没有能力也缺乏勇气讲复辟的大道理,共和就是办得再不好,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大道理,依旧强固,“倒退”也依旧底气不足。兵临城下,张勋还对外国记者侃侃而谈,声称他有所有大佬拥护复辟的函电。直到最后一战的前夜,他还坚持全身而退的要求,并通电要挟,不仅骂到徐世昌、段祺瑞,说段祺瑞并没有明确拒绝复辟,而且派代表来,说只要推倒总统,“复辟一事自可商量”,而且骂了跟他一起复辟的陈光远、王士珍,说他们“翻云覆雨”。自己是为“群小所卖”,一定会把历次会议记录并往返函电刊印,分送中外。[28]但是,讨逆已然开打,罪魁总得有一个。已经将所有人,包括清帝周围的人都开脱了,如果连张勋也觍着脸放走,那么,这场弥天大祸,谁来负责呢?让段祺瑞的脸往哪儿搁呢?三造共和的功业,岂不大打折扣?所以,张勋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下武器,老实认罪,然后等一个宽大处理。显然,这样的出路,有一肚皮委屈,加上一肚皮傲气的张勋,是不可能接受的。因此,只好鱼死网破,张勋倒想看看这帮上个月还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军头,能把他怎么样。最后决战前夜,他对英文的《字林西报》记者,发表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谈话,可算是张勋风格的一个标本,不得不录:

予之来京,意在为国民及清室谋福利也。各督军在徐州时,无一不请予为复辟领袖,誓与赞助,即段祺瑞或亦知我辈之意,特未与有成约耳。至于清室,并未预闻,猝然被推,实完全出于意料之外。盖复辟而成,则为清室之利,若其失败,则由予一人负责。是故爵秩非予所欲,已尝两次力辞王位。今日之事,若帝国确立,予愿退隐,否则,决不让步。各督军昔以全权与我,今乃弃我如遗。我有兵三千,当与敌五万相抗。至其责任,当由彼等负之。彼等并未正式提议调停,仅间接要求缴械,我敢誓于我皇上、同僚及所部军队之前:我必不降!盖降则自觉有负皇太妃、皇上等之付托也。我将牺牲一切,但必保持荣誉、忠信。我最后之一言惟有两字:非“帝国”,则“战争”而已。[29]

都被逼到墙角了,还要他的“帝国”,真够有个性的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一直像游戏的战事,到了最后关头,非真打不可了。开战前最后一夜,日本黑龙会佃信夫等三人还来到张勋的家里,对张勋做最后的劝说,劝他至少应该把家人转移出去,但张勋依然不肯。[30]开战前最后一刻,王士珍做了最后的努力,用电话告知张勋,他派了一员特使,做最后的调停。然而特使到了张勋家之后,只是把外交团轮值**荷兰公使允许交战的意思,通知了张勋。[31]接下来,攻击张勋宅邸的战斗,变得激烈起来。几十挺机枪,响成一片,一直没怎么舍得用的重炮,也开始动真格地向南河沿张宅轰击。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张勋终于扛不住了,他和他周围的人发现,昔日的兄弟,这回是真的准备将他置于死地了。这时候,外国人来了。在一个德国人和几个荷兰人的保护下,张勋坐上使馆的车,一溜烟开出了战区,进入了东交民巷使馆区。《顺天时报》的报道说,是两个外国人,乘汽车先把张勋的家眷送到德国医院,然后再把张勋送到荷兰使馆。[32]当时,正值荷兰公使做公使团的**。协约国的公使们,反对张勋复辟,却对中立国荷兰接受张勋避难,表示理解。有人说,载张勋出逃的汽车,是德国人的,保护张勋逃走之人,也是德国人。[33]张勋走后,当日辉煌的南河沿张宅,在讨逆军的炮火下,化为一片废墟,活活给轰平了。显然,如果这个仗早是这么打的话,在讨逆军众多山炮野炮的轰击下,张宅又不是按野战工事设计的,早就被轰平了。那么,漫说一个张勋,就是有十个张勋也是活不成的。

莫理循的讥讽,指向中国军队的能力。但能力只是一方面的事,讨逆战事的开打,本身就有假对假的意思。双方都是北洋团体里的兄弟,没冤没仇的,没人想来真的。按加拿大学者陈志让的说法,北洋军阀之间,即使打仗,也都有一点儿绅士风度,不做穷寇之追,不伤害对方的家眷,不侵夺对方的财产。此番作战,其实是北洋团体内的一次内战,或多或少,讨逆一方的军队,对于张勋是内疚的。当初起哄,大家都参与了,至少,没有人阻止。人家玩真的了,也未必就真心反对。之所以参加讨逆,一是看在钱的面上(张勋似乎拿不出这些钱,或者舍不得拿钱),二是看在段祺瑞的面上(在北洋团体内部,段祺瑞的面子显然要比张勋大),三是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所有的参战部队,包括据说很恨清室的冯玉祥,这个时候,也不是真的恨张勋。即便讨逆军总司令段祺瑞,内心深处,也没打算把个张勋怎么样。只要他肯放下武器,条件肯定要比后来坚持不降优惠得多。审判一下,意思意思,然后找个理由开释,其家人和家产是一点儿都不会动的。风头一过,还是会给个官当。弄到张勋家被打烂,人躲进荷兰使馆待了一年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张勋实在过于倔强,不识时务。

当然,此时的北洋军,论战斗力,也的确下降了很多。当年辛亥武昌起义后,冯国璋带的北洋军南下作战,整个打下来,双方死伤上千。北洋军按部就班,照教科书作战,打得有板有眼。接下来的二次革命,也打了几场硬仗。但是,到了蔡锷讨袁之时,入川作战的北洋军,就不大中用了。辛亥年打武汉,张敬尧还是个营长,打起仗来嗷嗷叫,撸起袖子干,冯国璋奉命停战,他还上去骂街,不甘心休战。二次革命打李烈钧,变成团长了,也还算骁勇。但是,后来进了四川,碰到实力并不强的讨袁军,已经成为第七师师长的他,却一筹莫展,能躲就躲,就能祸害老百姓。看来,夺了天下之后,北洋军俨然变成了骄兵悍将,兵力大大增加了,但训练严重失序,清末那样的全国性演习,南北对抗,一次都没有。原本,清末的军事改革,军事知识的引进,就很皮毛。莫理循说的弹道学知识,的确没什么人懂。进入民国之后,军队训练马虎,军事教育进步也不大。好些部队,长官为了方便控制,刻意不进军官学生(军校学生),反而喜欢用什么也不懂的老粗,因为这样的人才可靠。直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进入中国的俄国专家发现,中国军队的炮兵,根本不懂如何使用仪器,不知道如何间接射击。而步兵则对机枪充满神秘,只要出了事故,就只会往里浇机油。当事人回忆说,都到1930年了,刘湘的军队,作战的方式,还是日俄战争式的古老战法,“即攻击时,列成横队,一线冲锋,防御时,不讲纵深,一线防御”。[34]其实,这样的战法,在所有民国军队中都有,属于模式化的例行公事。所以,军阀内战,经常会有忽然的溃败、忽然的大胜,偶然性非常强。练兵出身的袁世凯做了总统,不仅无法督促各地的督军练兵,反而操心起他们的专权来了。所以,民国的军队,作战能力大大退化。

其实,自打引入洋枪洋炮,推行军事现代化以来,作为步兵基本功的瞄准射击,就严重欠缺。在战争中,清末淮军和练军上阵不知瞄准,乱放枪,借枪壮胆的现象,由来已久。这样的军队,对付武器落后的部落军队和农民起义军,还凑合,碰上训练有素的外国军队,就不灵了。无论甲午陆战,还是抵御八国联军,中国军队都是一上来就拼命放枪,子弹打完,就到了撤退的时候了。进入民国后,这样的弊病也难以轻易消除。冯玉祥民初做营长,训练新兵,就发现“士兵不谙瞄准,胡乱放枪,空耗子弹”是一大弊端。不仅新兵如此,参过战的老兵也是这样。[35]他做了旅长,参与围剿白狼战事,部下一个团在子午镇堵截,“战况很是激烈。可恨军队射击技术太无训练,这一仗,足足消耗了二十万发子弹”,可是最后点验土匪的尸首,连二百人都不到。[36]这样的毛病,在注重训练的冯玉祥部都有,别的部队,就不用说了。虽然说莫理循的说法有点夸张,但绝不会没有影子。进攻的一方,绝少玩命冲锋,防守的一方,也绝不冒险出击,大家躲在墙后面放枪,探头都算是勇敢了,反正子弹有的是,放枪还有快感。这样的对射,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对天射击。反正子弹打光了,如果对手强大,就四散逃命,如果对手像张勋这样弱,那就等着对方缴枪。讨逆军方面,弹药消耗多了,还可以借机报功并报销。别的战事,功劳要看消灭了多少敌人,点验尸首,而此番作战,对手就那么点人,论功奖赏,就只能看弹药消耗了。而且,在这方面,段祺瑞一向大方,钱也好,给养也好,子弹也好,要多少给多少。仗打得跟游戏似的,但物质和金钱的消耗却惊人,最初筹来的一百五十万元耗尽不说,还得另外跟日本人借。这个毛病,一直延续到接下来的南北战争,南下的北军,几乎每支部队都是弹药和军费的消耗大户,日本人给段政府的西原借款,几个亿的巨款,几乎都耗在一场稀里糊涂毫无希望的战事上了。这样的打法,论作战效率,还真不如恢复弓箭。直到以曹锟、吴佩孚为首的新直系跟段祺瑞闹翻,吴佩孚北上,直皖开战,段祺瑞麾下的皖系部队,还是这个德行。冲锋打仗马马虎虎,要钱要给养认认真真,一场动员二十几万人的直皖大战,两个星期就打完了,总共也没死伤几个人。这种游戏式的战争,直到军阀们争夺得非常激烈了,才会有所改观。到了这种时候,士兵们就该收集子弹,卖给土匪换钱花了。

注释

[1]《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680页。

[2]周作人:《关于鲁迅》,第560页。

[3]陈恭禄:《中国近代史》,第520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2。

[4]段宏纲《先伯段祺瑞事略》,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第813页。

[5]冯玉祥:《我的生活》,第251页。

[6]冯玉祥:《我的生活》,第253页。

[7]张之江等《冯玉祥与讨伐张勋复辟》,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66页。

[8]王之佑《参加恢复共和西路军作战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2、第744页。

[9]张霁人《丁巳复辟见闻录》,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682页。

[10][13]《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十三日。

[11]汪曾武:《劫余私志》,第2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254—255页。

[14]《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十四日。

[15]张霁人《丁巳复辟见闻录》,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686页。

[16]王武《张勋复辟逸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12页。

[17]王之佑《参加恢复共和西路军作战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4页。

[18]《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28页。

[19]王之佑《参加恢复共和西路军作战亲历记》,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43页。

[20]张霁人《丁巳复辟见闻录》,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686页。

[21]《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十三日。

[22]《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88页。

[23]参见冯玉祥:《我的生活》第253页。张之江等《冯玉祥与讨伐张勋复辟》,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67页。

[24]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第258页。

[25]苏锡麟《我在复辟之役中的亲身经历》,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300—301页。

[26]陈恭禄:《中国近代史》,第520页。

[27]胡锡畴《辛亥革命元老柏烈武的生平》,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07辑,50—51页。

[28]《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29页。

[29]《字林西报》,1917年7月12日。

[30]《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136页。

[31][32]《顺天时报》,民国六年七月十三日。

[33]张霁人《丁巳复辟见闻录》,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682页。

[34]杨芳毓《四川军阀刘湘的整军练兵活动》,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军政人物(上)”,第361页。

[35]冯玉祥:《我的生活》,第139页。

[36]冯玉祥:《我的生活》,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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