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大戏,从开锣到谢幕,一共十二天。比第一次复辟戏的83天,短得太多。其实,复辟的第三天,段祺瑞一到马厂誓师宣布讨伐复辟,戏就演不下去了。显然,自以为得到多数军头赞同和拥戴的张勋,真格地把自己当老大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众军头拥戴他这个只有小半个省地盘的人做盟主,至少有一半的心思,是将他当作了冤大头,让他领头操练军人干政,做了一个嗓门大的喊操人。虽然,在头衔上,他不输于任何一个军头,安徽督军兼长江巡阅使。在当时,全国只有两个巡阅使,一个是他,一个是陆荣廷(两广巡阅使)。从头衔上看,他有越出一省的管辖权。但军阀是讲实力的,陆荣廷这个巡阅使,至少可以当广东一半的家,而他这个长江巡阅使,却基本上沾不了长江的边。军阀还讲资历,讲人脉。北洋团体,他只是边缘人士,真正的老大,当然不可能是他,而是北洋三杰,此时的第一号,是段祺瑞。北洋军毕竟是新军,所有的官佐,差不多都出身于北洋系统的军校。而段祺瑞,则做过所有军校的校长(监督)。大小军头,都得尊他一声“老师”。这样的人脉,在传统味道很浓的中国,有谁能比呢?然而,盟主的虚幻自负,居然让他看轻了段祺瑞。府院之争中,被总统和国会反复折腾的段祺瑞,一时间,似乎也没法儿让人不看轻。如果张勋能事先想到,这个看起来没有一兵一卒的段祺瑞振臂一呼,就能应者云集的话,那么张勋对清朝皇帝再有感情,对民国再怎么反感,也未必会轻举妄动。
自打府院之争以来,张勋的行动,一路走来,实在是太顺,大家都捧着他。进了北京,当地的军队,那么多大佬,也都顺着他。不仅顺着他拉出小皇帝复辟,而且顺着他做老大,当家做主。原来的一介武夫,现在不仅做了首席议政大臣,还顺带着坐坐李鸿章和袁世凯的椅子——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妄想成为北洋团体名副其实的龙头老大。复辟之后,还顺着他胡来,尽遗老的意愿,弄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清国,连君主立宪都含糊了。哪里知道段祺瑞的兵一开过来,所有人都倒戈了,让这个老大,成了瓮中之鳖。这时候张勋才明白,从徐州会议走到今天,自己扮演的无非就是一个勇敢地伸出手来,替人家从油锅里捞银圆的傻子。过于愤怒的张勋,丧失了理智,原本是打算把傻子做到底,死在昔日的兄弟们面前,也好羞臊羞臊他们,但架不住周围人比较惜命,而且洋人也出来帮忙——北京城头的政争,洋人总是起这样的作用。张勋忠实的部下苏锡麟说,张勋实际上是被架上车的,张勋气壮如牛,但身材矮小,很容易被架走,上车的时候,他还咬了架他的荷兰人一口。[1]其实根据别的记录,并没有这么回事。张勋没有被绑架,上车顶多是半推半就。按日本人的说法,张勋实际上是被两个德国人架上了汽车,他的部下,还在后面推了一把。[2]其实,段祺瑞马厂誓师之后,如果张勋足够聪明或者滑头,及时领兵或者自己开溜,回到徐州,段祺瑞绝对不会拿他怎么样。民国以来,对于实力尚在而且在军中的军头,有哪个真的给过惩罚?顶多给个象征性的处分,然后过两年销掉,也就完了。开战之初,北京也没有四面被围,可以溜的机会大把的。是张勋他自己,一口浊气上涌,非要往绝了走,当然只能赔掉老本,躲进使馆了。
张勋进了荷兰使馆,大家都松了口气。这跟被打死也差不多,反正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如果抓住了,以后审判什么的,还得操心,这家伙在法庭上乱说,中外记者乱报,大家都麻烦。人活着,进使馆躲躲风头,人人都明白,躲的人以后还要出来,大家还都要见面的。张勋被逼急了的时候,宣称要将所有会议记录和来往函电公之于众,但打完仗,冷静下来,谁能这样做呢?漫说他张勋未必有这个条件,上北京不见得带着机要室跟着走,而昔日部下张文生,断不可能由着张勋的性子胡来,人家可是已经宣布与张勋断绝关系了。就算他张勋带了所有的文件,此时多半也不会往绝路上走。老一辈的北洋军人,做事基本上都有夫子之道、中庸之风。所以,尽管风早就放出去了,人们也在传说有那么一块军头们都签了字的黄绫子,但始终是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最后,什么东西也没有公布。媒体和民众一样,知道的都是传闻。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当然,胜利者按照北洋系的老规矩,也没有为难张勋的家人和旧部,张勋的所有财产,都被保全,他名下的产业,依旧在经营。只有南河沿的张宅被轰平了,没有给重建。就凭这一点,张勋也不会太过分。事情过去三个月后,张勋还躲在荷兰使馆。段祺瑞政府感觉有点不放心,主要是担心张勋有可能悄然被偷运到荷兰,而荷兰跟德国毗邻。由于中国的参战,德国正在策动中国的反段势力捣乱,显然中国不想由于张勋的加入,使得事情更加复杂化。因此,中国外交部跟荷兰使馆以及英国和法国使馆多次交涉,提出两个解决办法:一是请荷兰公使交出张勋,中国政府保证其生命安全。二是让张勋离开中国,另找一地点安置,并令其声明,永不离开此地,并不再有扰乱中国情事。[3]因为事关参战事宜,所以法国和英国都赞同后一方案。法国方面同意将张勋安置在法属雷佑宁岛(在印度洋的马达加斯加附近),由法国政府监视居住。[4]但这一方案始终没有得到荷兰方面的响应,而英法方面,似乎也不是很积极。事情一直拖到1918年10月,复辟的事淡了,新上任的总统徐世昌,赦免了张勋。张勋这才走出“荷兰水瓶”[5],买下了小德张的旧宅,在永康胡同住了下来。然而,不久直皖交恶,张勋再一次被卷入纷争,皖系造谣说,直系要跟张勋合作搞复辟。为了避免麻烦,张勋于1920年夏来到天津,做了寓公,在这儿一直生活到1923年七十岁去世。日本人很奇怪,像这样的政治叛乱分子,怎么可以如此快地被赦免,而且他的家产也没有被没收。[6]但这就是当年的中国。不过,做了寓公的张勋,却收获了众多的子女。他六十岁的时候,只有一男一女,但到了七十岁死的时候,居然有了九男五女。不管政事,不操心复辟了,就一心一意纳妾制造人口。
为复辟蜂拥而来的遗老们,一个个七老八十,腿脚都不利索,走路都得人扶着,但复辟失败后一溜烟都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六万多讨逆军,把个北京城围得像铁桶一样(当年的城不大,相当于今天的二环以内的城区),却一个都没逮住,当然也许根本就没想去逮。康有为和沈曾植早早就躲进了美国使馆境内的一座教堂,万绳栻则溜进了法国医院。陈毅走得更快,已经溜到了天津英租界。陈曾寿则躲到了法华寺,而胡嗣瑗此前已经被派往冯国璋处疏通,见机得早,躲进了上海租界。其他人怎么消失的,还真不清楚。
奇怪的是,几个当过兵、腿脚利索得多的家伙,却落入了法网,被讨逆军给抓住了。一个是张镇芳,一个是雷震春,还有一个是第二十八师师长、奉天帮办冯德麟。一群七老八十的文人能走,这几个武夫却走不了,个中的蹊跷,还真不好说,反正像是有蹊跷。按张镇芳之子张伯驹的说法,讨逆军中有人看中了他家的钱财,想要敲他一笔。张镇芳时为盐业银行总经理兼大股东,张镇芳被捕,讨逆军前敌总指挥段芝贵派人接掌盐业银行。[7]张镇芳的老朋友王锡彤在日记中也说,被逮后的张镇芳,越是花钱营救,处境就越是危险。[8]看来,没有那么多钱的雷震春,是因为跟张镇芳一起逃,吃了挂落了。当然,都是北洋旧人,诈出点钱来,也就完了。审判的时候,几个审判官都互相推,这个说,他(雷震春)是我的老师,那个说,他曾经是我的长官。最后还是陈文运出面,草草定案。而段祺瑞对此,没有任何意见。[9]两人经过军法审判,判了无期徒刑,但坐了几天监,也就出来了。至于冯德麟,连装样子的审判都没有。因为这个胡子出身的国军第二十八师师长,有一个自己带出来的师在东北,段祺瑞不想因此引起事端。奉天督军张作霖出面安抚了冯德麟的那个师,或者说,冯德麟把这个师交给了张作霖,作为交换,张作霖提请保释冯德麟。于是,冯德麟没了兵权,回家乡养老,参与复辟的罪过,一笔勾销。原本对复辟极其热心、跟张勋是亲家的张作霖,最后反而因复辟,成了大赢家,一举消除了冯德麟这个最大的隐患,彻底控制了奉天,一举奠定了日后统一东三省的基础。冯德麟此前,是奉天帮办,跟做督军的张作霖实力相若,积极参与复辟,原本是想借复辟回去反压张作霖一头,却没有想到连本钱都丢了,真是世事难料。
至于张勋的旧部张文生和白宝山,眼看大事不好,识趣地宣布大义灭亲,及时反正。定武军驻扎在安徽境内的二十几个营,经倪嗣冲“劝导”,也都“深明大义”,“均有悚惶无措之态度,无团结抗拒之心”。[10]而且这时候又出现了徐州地区兵变的传闻。为了安定团结,大局为重,所以张白两部,就算没有事了。除了主人换了人,其他的原封不动。定武军变成了安武军,连编制都是依旧。只是,一分为二,张文生归倪嗣冲管,白宝山归江苏督军管。徐州的地盘,让给了段祺瑞的亲信第七师师长张敬尧。1917年下半年,南北开战,原辫子军一部还被派往湖南前线。1920年,直皖开战,北军溃败,辫子军逃得比较快,虽有损失,但大体完整。倪嗣冲死后,经江苏督军李纯推荐,张文生还短时间做过安徽督军,但很快就被倪嗣冲的旧部赶走。此后在军阀混战中,张文生部逐渐消亡。1927年,白宝山部也被调出海州,参与跟北伐军的战斗,最终消耗殆尽。这期间,张宗昌督鲁,张勋旧部苏锡麟还一度东山再起,但遂起遂灭。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张勋的旧部就已经完全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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