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的各种药方

提起张勋复辟,即使在当时,很多人也都认为是一场闹剧。之所以是闹剧,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没有闹成。张勋活儿干得太草率,太鲁莽,也太糙。用徐世昌的话来说,“卤莽灭裂”。这个成语,用在张勋复辟上,挺合适的。张勋只带了五千兵进京,而且决定复辟后也没有增兵,甚至没有让支持复辟的冯德麟带兵进京。似乎,他一路走来,一直举棋不定。为此,已经进到北京的张勋,还受到遗老的埋怨。到了6月30日夜,除了刘廷琛和万绳栻,几乎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这边唱着戏,那边就突然带着众人,包括王士珍和陈光远这样的重量级大人物,进到宫里,请十二岁的小溥仪出山了。当然,这一出,宫里事先是知道的,但是外面的人,的确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是猜的。虽然,人们一直在传说,张勋要复辟,但复辟行动的如此突然,还是让人吓了一跳。突然的背后,是仓促。其实,在复辟的前夜,日本特使西原龟三,还在运作由徐世昌和段祺瑞一起组阁,破解僵局,但是,复辟的锣声一响,什么都变了。

根据日本人的判断,民国初年的复辟论者,实际上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汉人为主体,复辟的目标是虚君制,汉人当家;一派是满蒙王公为主体,目的是完全恢复清朝旧制,满蒙天下。[1]显然,此番张勋复辟,基本上是汉人派的行动,但也不完全排斥满蒙王公。但是,复辟给人的观感,却是一个旧制度的复归。这样的复归,在操作者看来,是有道理的。在遗老看来,帝制的复归是天经地义的,但洪宪帝制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是拥袁为帝,而不是回归现成的清室。

当然,就张勋而言,抬出皇帝,清室复辟,自以为是干了一件众望所归的大好事。九斤老太的感慨,进入民国之后,张勋已经听腻了。民国在社会观感上不如清末,遗老遗少与贩夫走卒的认识大抵相同。民国政治混乱,即使拥护共和的梁启超辈,也不能否认。说起来,对于政体的改变,军头们的顾虑,未必一点儿没有。毕竟,真的大清回来了,自行其是的日子,还能不能这样过下去,还真是个疑问。大清过去不久,那时的日子,大家还有记忆,虽说督抚专权,但如今的独立王国,还是没法儿比的。然而,徐州会议的一次次聚首,在张勋看来,军头们似乎已经打消顾虑。只要他张勋肯干,把皇帝请出来,肯定一呼百应。

皇帝真的出来了,各地的军头,还真的就响应了。挂龙旗的,比比皆是。远在甘肃的甘肃督军张广建,正在接待一个特别的客人——前清大名鼎鼎的端郡王载漪。这位儿子做过“大阿哥”、身兼义和团大首领的前王爷,原本是第一号的庚子祸首,只是由于西太后的刻意保护,才免于一死,流放新疆。民国六年了,这位王爷还全须全尾地活着,思想观念都没变。听到复辟的消息,张广建待载漪更殷勤了,不仅拿出一顶清朝官帽,而且对载漪表示,准备跟陕西、新疆联合通电拥护复辟。[2]只是没过几天,复辟就没戏了,通电没有来得及发出。这样在家响应,最后没发出通电的军头,实在太多了,比如奉天的张作霖、吉林的孟恩远、河南的赵倜、山东的张怀芝等,连后来担任讨逆军南路司令的倪嗣冲,都挂起了龙旗。群起响应的态势,之所以没有形成,关键是段祺瑞马厂誓师迅捷。要不是段祺瑞横插一杠子,复辟还真就成燎原之火了。连曾经参加过反清滦州起义的冯玉祥,对待复辟,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从开始就坚决反对,当有人征求意见,要他签名时,他只是回答:“我的官儿太小,还是请大官儿们签吧。”[3]

复辟的理由,今天看荒谬,当年说起来却很正当。用沈曾植的话来说,有四大道理。其一,政局动荡。先是二次革命,然后洪宪帝制和反袁起义,再则府院之争,六年凡三次震荡。其二,国会胡闹。国会原本就是不良的国民党人主导,缺乏民意,开会则肆意妄为。其三,军阀割据。武人割据,如东汉末年,联甲倒乙联乙倒甲,互相吞并。如果有外人乘之,不独有五代石敬瑭割幽蓟十六州之事,还可能沦为异族的奴隶。其四,生灵涂炭,水深火热。横征暴敛,数倍于前,以致百姓丧失乐生之心,呼号:“吾侪安得复为清廷之氓乎?”[4]除了这四条理由之外,还应加上“五代式民国”造成的纲常伦理之失,道德廉耻之沦丧。[5]在王国维看来,这样的沦丧以及国民的苦难,跟辛亥以来,中国之政治学术,全为西方新学说统一有关。[6]这对于遗老来说,类似于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不用说,这样下去,中国文化就完了。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民国惹的祸。复辟发生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个标准的丛林时代。这种时代,流行的价值观,都有国家主义倾向,富国强兵是起码的标准。按这个标准,民初远在及格线以下。

所以,这样的对民国的指控,按当时的标准,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军阀割据,政局动荡,国会党争,民众因为军队扩张,互争地盘,内战频仍,的确比之清末新政时期负担加重而且痛苦程度加剧。至于皇帝没有了,所造成的纲常伦理的紊乱,也是实情。比较起来,民国以来,由于是首都的缘故,北京的情况是最好的,社会稳定,经济也不差。但是,从张勋复辟北京市民的反应来看,民众其实对复辟还是相当有兴趣,也相当期待的。

民国,或者共和没搞好,的确是实情。即使共和的捍卫者,也不能讳言这一点。有病是肯定的,但药方怎么开?杨度的药方是四个字:君主立宪。而遗老们的药方还要再加上四个字:清室复辟。沈曾植说:“中国政体,莫宜于君主立宪,三百年之共主,全国人民所欣戴。论语云,名不正言则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今日救国救民,舍复辟而外,更无他策。”[7]另一个著名遗老罗振玉说,中国的民生涂炭,“皆由帝政改为共和,导天下人以向利忘义,浸成不夺不餍之局,三尺童子亦知其害。故欲挽横流,非恢复旧制不可。”[8]一句话,不仅要皇帝,而且要旧皇帝。

在他们看来,袁世凯称帝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恢复旧制不对,而是因为还不够旧。他们的答案是,若要帝制,非全盘复旧不可,只能回到清朝。因为人民恋旧,怀念大清。为了复旧,复辟的操作者,甚至连君主立宪都含糊起来。就算其中的明白人,也认为只有君主立宪加清室复辟,才能救中国。

客观地说,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两千多年帝制传统,而且有着系统的围绕帝制建构的意识形态的国家而言,最合适的转型方式,是英国道路。清末的预备立宪,虽然名义上的目标,是当年的德国和日本,但以当年的绅商的力量,最后走下去,肯定会走到英国道路上去。但不幸的是,后来的满人亲贵,非要开倒车,硬是把一个放权改革,变成了收权的复辟,使得中国走向了革命,制度的方向,改到了美国道路。显然,这样的突变,对中国而言,是一种不适合国情的扭曲。共和制的不稳定,几乎是命里注定的。无论是袁世凯帐下的留学生,还是康梁之流的海外保皇党,抑或国内的立宪党人,甚至孙黄和宋教仁这样的革命党人,对于如何操作美式或者法式的民主,都是盲人摸象,自说自话。

共和政体玩不好,不仅给遗老遗少带来了焦虑,统治者的困扰也不少。从袁世凯到各省的督军,他们发现,在共和制度下,由于君主要素的缺失,传统纲常伦理的摇晃,很难建构一个效忠体系。袁世凯无法保证督军们对他的效忠,而督军以下的军人们,也无法保证下属将领对他们的效忠。如果没有赤裸裸的武力控制,系统就维系不住。如果说有别的办法的话,就是用自己人,自己的家人亲戚,或者同乡、同学、学生。任人唯亲,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现象。再就是引进宗教,引进学理,基督教、喇嘛教和会道门都成为军阀们控制部下的手段,村治、军国民主义、“五爱”[9]都成为维系统治的法宝。吴佩孚不是一个复辟论者,但他也感觉到了没有皇帝之后的伦理困境。在他不多的著作中,多次阐述如何在没有君主的情况下,重建效忠的问题。他强调忠君仅仅是效忠的一部分,真正的忠,应该是忠于内心,诚实无伪的内心,忠于人,忠于事,忠于长官,等等。[10]但是,他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却是由于部下的背叛,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遏制这种离心的倾向。不仅是吴佩孚,几乎每一个军阀,所面临的最大的威胁,都是内部的叛离。此番讨逆,段祺瑞的胜利,实际也是收买和瓦解对手换来的。这样的胜利,在此后的内战中,高频率地再现,谁都这么干,谁也没办法避免。

袁世凯的帝制,实际上在设计者杨度那里,无非是一种对辛亥扭曲的矫正。然而,在当年的中国,一个大而弱的半殖民地国家,根本没有这个条件,给一个强人击败外国入侵或者遏制外国欺负的机会。在二十一条背景下的帝制,遂丧失了起码的合法性,在民族主义的考试中,得了负分,这样的开国之君,就成了石敬瑭和张邦昌。况且,袁世凯还要面对自严复《天演论》以来,新的历史进步观的政治信仰。依康有为的“三世说”,君主专制是据乱世,君主立宪是小康世,民主共和是大同世。制度的演进,本身就有这样一种进化的递进关系。在这个信仰里,制度的倒退,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虽然说,进化论的历史观,仅仅是那些心怀异志的军阀的一种借口,但他们之所以心怀异志,其实还是共和制效忠体系出了问题。

客观地说,袁氏称帝及其失败,实际上是中国共和制度的一场危机。这个危机的苗头,从民国一开始就已经显现,袁世凯应付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向后转,挖掘传统资源。在形式上,越来越趋于专断和独裁,让总统向皇帝靠拢。在消灭国民党的武装反抗之后,废掉了国会,也随之废掉了政党政治,然后尊孔祭天,重新崇尚传统价值。宪法迟迟不能问世,但总统的职权却一日比一日重,到复辟前夕,袁世凯已经变成了终身总统,而且可以提名下一任总统,近乎一个皇帝了。通过这种方式,消减共和带来的问题,结果只能导向帝制,而这个帝制,虽然说依旧有宪政的框架,但事实上皇帝有了,国会却还没有影儿。当杨度、梁士诒们将一个洪宪皇帝抬出来的时候,共和的制度危机,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达到了顶点。最后,在遍地烽火中,袁世凯只能尴尬地退了回去,但政局,已经不能复原了。袁世凯的死,表面上缓解了危机,让制度和政局,再次回到民元的原点。然而,回到原点的共和,问题依旧,人的毛病和制度的先天不足,一起发作,不久,就出现了无法调和的府院之争,共和的制度危机,再一次爆发。

显然,遗老和张勋,也许还有冯国璋,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危机。在他们看来,这种危机,靠共和自身是无法排解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恢复帝制——原汁原味的帝制,回到清朝。然而,他们只看到了袁氏称帝,是由于共和的危机,却没看到连袁世凯这样的具有雄才大略的枭雄都办不成的事情,才略比袁世凯低了不止一个档次的张勋,怎么可能办成?难道要靠清朝本身的余威吗?那些听闻帝制复辟就高高兴兴挂龙旗、指望能吃上便宜的米面的北京市民,到底是指望皇帝呢,还是非要一个满人皇帝不可?就算北京人对满人皇帝情有独钟,那么南方呢?其实,即使幻想满人皇帝具有魔力的人们,一旦这个魔力没有如愿出现,也就算了,一哄而散。遗老们念兹在兹的“大清三百年深仁厚泽”,不见得都是正资产,因为这三百年,也有民族的压迫和杀戮,还有令读书人印象深刻的文字狱。

当然,我们不能说,张勋的复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他和他的遗老们,也有家国之思,也有拯救国家危亡的考虑。他们想尽他们的力量,将这个国家列车,扳到一个合适的轨道上来。但是,他们开的药方,其实并不对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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