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制消失了,但帝制的幽灵没有消失

从后来的结果看,说白了,所谓的张勋复辟,就是一次武夫出面驱赶黎元洪的特别行动。从徐州会议算起,张勋忙活了几个月,最后无非是为段祺瑞火中取栗。黎段闹翻,撕破了脸皮。段祺瑞从来没打算从此归隐租界,但东山再起,找回脸面的唯一办法,就是有人替他赶走黎元洪。赶走黎元洪,如果不打着复辟的招牌,那就是倪嗣冲此前做的,派兵进军北京,为段祺瑞撑口袋。这样做,太赤裸裸,赶走黎元洪不成问题,但给人的印象就是军人干政,武装政变。然而,由黎元洪自己召来的张勋,出面搞了清室复辟,性质就变了。黎元洪下台,交出总统大印,让冯国璋代理总统,甚至重新任命段祺瑞做总理,这都是黎大总统心甘情愿做的。就情势而论,在面临清室复辟之际,他这个武昌起义带来的总统,如果丢了共和,连挣扎一下都不敢,将一文不值。然而,黎元洪这样做,显然是张勋逼的。张勋逼走了黎元洪,当然不是为了请回段祺瑞,而是要自己做老大。可惜,他一套拳法打完,首席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发现自己成了抓了一只金蝉,背后却有只黄雀的螳螂。

复辟之后,很多人都相信这出复辟戏,就是段祺瑞的一场阴谋,包括跟他走得很近的人,也满腹狐疑。虽然,阴谋的直接证据一直都没有发现过,但整个过程,好像一直都有一只手在推着张勋按某种既定的路线走,每一步,都踩在点上。整个过程,是不是安排的阴谋,不好说,但至少有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段祺瑞和他的谋士们,不像黎元洪,他们一直都知晓徐州会议的每个秘密,也完全掌握张勋要复辟的图谋。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面阻止这个图谋。复辟以及复辟的后事,恰是他们所期望的最佳结果。

就算是巧合吧,没办法,历史不是说书,但也没法儿排除巧合。

短命的张勋复辟,一直被人称为一场闹剧。但是,它实际上是一场有着悲剧内容的闹剧。中国的两次帝制复辟,如果仅仅用个人权欲的动机来解释,显然是过于简单化了。我们很难说,所谓往前走的制度变革,都是救国救民,而反向的努力,都是猥琐卑鄙、落后反动,这样的解说,未免太进步史观了。当时的中国,共和的确是一锅夹生饭,但对付这锅夹生饭,却不能将之变成生米重来一次。被扭曲的东西,再一次强行扭过来,不会复原,而反倒容易折断。共和有点过了,回到君主立宪的设想虽然不无道理,但在现实中,却实现不了。中国需要一个君主,但整个中国却找不到一个能让人接受的君主。清朝的皇帝,包括皇室及满人统治集团,已经失信,而且统治能力之弱,政治能力之差,人所共见。况且,满汉间的种族畛域,也并非像热心复辟的遗老说的那样,早就在三百年统治中消弭了。[18]满人再作冯妇,汉人遗老倒是满心欢喜,但皱眉头不高兴的也大有人在,觉得再一次做满人奴隶的,也大有人在。再立一个汉人皇帝,即使袁世凯这样的强人,最终不也立不起来吗?那种把袁氏帝制失败的原因,归结为道德上的失德,认为袁氏的不得人心,是因为叛清自立,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遗老心态。虽然说,也的确有不少人拥有这种心态,有些人,袁氏称帝他们反对,但却不反对张勋复辟。但是,袁氏都做不成皇帝,清室回归,就更是荒唐。事实上,辛亥后的制度抉择,人们尝试过找朱元璋的后代,找孔门嫡传衍圣公,但是都失败了。如果说,辛亥的转型选错了模式,这个错,其实是此前当家的满人亲贵犯的。但接下来却只能将错就错,用更大的耐心,把一锅夹生饭煮熟,把共和办好。慢慢学会操作议会政治,操作政党政治,操作三权分立,而不是总在变换制度上打主意。君主立宪的药方,看起来不错,但放在清末对症,放在民国,就不对症了。这剂药的药引子,找不到了。

中国进入近代,正好赶上一个异族王朝,大概从开始就意味着某种不幸。随着西方对中国思想的影响,民族主义的觉醒是一个必然的副产品。这样的副产品,跟中国古老的华夷之辨融合起来。对于作为异族的王朝政府,无疑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对于知识精英,也是一种别扭。两者加起来,平白增加了这个国家的转型难度。清末满人亲贵的收权,本身就是这种梦魇带来的恐惧感的结果。而这样做的结果,却进一步印证了“非我族类”的汉人猜想,使得本该走英国道路的转型,变为不可能。后面的路怎么走,历史给国人留了一个非常难做的题。做难题需要有三个条件,一是知识,二是时间,三是智慧。显然,从后来的历史发展看,国人在这三个方面,都太欠缺了。缺乏知识,绝少智慧,而且不给当家者时间。

孙中山设计的政治演进三步走的方案,不无道理。唯一的缺憾,是训政阶段的训,由国民党来训导人民,是有问题的。这个训,如果理解为民众在精英帮助下的自我训练,民主政体的训练,也许就比较靠谱了。当然,这样的训练,需要一个比较长时间的和平环境,而民国时期,恰好赶上世界丛林时代的竞争高峰。两次世界大战,一次不落,全部赶上。中国没有在共和制上亡掉,已经算是万幸。

两次帝制复辟失败后,为了解决中国的问题,部分的知识精英趋于激进。他们当然也看到了中国的问题,但开出的药方,却跟遗老们相反,试图用进一步的思想和伦理变革,来挽救国运。在进化论的路径上狂奔,用一次次更激烈的制度变革,来解决变革本身的问题。结果,不仅遗老们的焦虑加深,连当年反复辟的健将,也开始焦虑了。

1927年3月,康有为死的时候,梁启超由于身体原因,没有去青岛奔丧。但此时的他,似乎对老师在复辟中的作为,有了一点理解。在他亲拟的祭文中,并没有忌讳复辟的话题,他写道:“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虽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师之所以自处者,岂曰不得其正!思报先帝之知于地下,则于吾君之子而行吾敬。栖燕不以人去辞巢,贞松不以岁寒改性,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斯正吾师之所以大过人,抑亦人纪之所攸托命,任少年之喜谤,今盖棺而论定。”在这里,至少,康的复辟,已经隐含了一种值得称道的品质了。[19]此时,北伐已起,大革命席卷全国,梁启超虽然已经退出政界,却已经开始忧心赤化了,“今大乱方作始耳,他日迁流所届,曾不知其垠”。[20]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跟遗老一样,有斩不断的感情,也有了丝丝拉拉的忧虑。

复辟失败后,湖南名绅叶德辉嘲笑复辟遗老,说现在还有人称他们复辟时的官衔,既然称这样的官衔,“则主忧臣辱,当死难京城,岂有背负尚书官衔,而逃命上海者。前此复辟,请归政之首衔二人,一则电报窃名,一则亡命逃走。遗老架子可谓倒塌尽矣。尝言今日遗老皆亡国大夫,断无再作中兴功臣之理,今之新人,动曰爱国,而日寻干戈。今之旧人,动曰复辟,而日谋金钱。中国之不亡亦天幸矣”。[21]其实,遗老们之所以复辟,绝对不排除有故国和文化之忧,当然不是为了弄钱。其实,他们倒不见得对那个小皇帝有多少感情,对光绪倒是有些怀念,甚至不见得真的对清朝有多深的情感。只是极目四望,要恢复帝制,能做皇帝的,大概也只有尚留在紫禁城里的小皇帝了。你说他们士品低下,不及春秋的士,也不及东汉的儒生,对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太重,都无不可。但是,他们真正在意的,是文化之亡的亡天下。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全然不在意满汉之别和种族之分。

对于有些遗老,如果宣统小皇帝真的有了危险,他们是可能殉节的,比如小皇帝身边的梁鼎芬和陈宝琛。但是,恰恰讨逆军从一开始,就把清室开脱了。皇帝没有危险,他们又有“保护”皇帝之责,当然不能死。只有一种情形,有可能让这些遗老中的某些人去死,那就是真感觉到文化的危机不可挽回。就文化意义上,叶德辉其实也是一个遗老,只是他这个遗老一贯不正经,喜欢整理《玉女经》,钻研房中术,因此为别的遗老所不齿。其实,他的内心未尝不想帝制复辟。到了大革命席卷中国,赤化的威胁似乎不可避免之际,此老依旧本性不改,冷嘲热讽,嘴里不干不净,结果被湖南农民协会给枪毙了。这个读书种子,因言而丧命,不仅惊动了另一个读书种子章太炎,还吓到了又一个读书种子王国维。王国维在复辟后,其实也不满这些遗老不殉节的,但他比较厚道,没有像叶德辉这样没口德。[22]复辟后的王国维,不仅是清华国学导师,而且还是废帝溥仪的师傅,而王国维其实更看重的是后一个身份。即便如此,1924年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他的感觉是在“惊涛骇浪间”。他随车驾出宫,“白刃炸弹,夹车而行”。[23](真实情形,当然没有这样凶险)。但他并没有殉节,或者没下决心殉节。可是,听说叶德辉的死讯,而且料定大革命无可阻挡之际,却毅然决然跳了昆明湖。遗老罗振玉说他是殉清,而更懂他,也多少有遗老心态的陈寅恪,却说他是殉文化。现在看来,陈寅恪说的是对的。王国维的遗言,“义无再辱”,代表了一种对文化前途的绝望。在遗老中,他对文化危机的预感,是最早的。叶德辉,其实也是一种殉节,更惨烈的殉节。没有殉节的陈寅恪,多活了若干年,后在政治风云中悲惨地死去。

从历史演变的逻辑看,两次帝制复辟和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有关系的。恰是复辟倒退的刺激,促使另外一些文化人,试图用更西化的变革,防止中国的倒退。客观地说,这场文化运动,对中国的文化变革,具有相当的正面意义。但是,新文化运动经过五四政治运动的嬗变,却驱使中国走上了一条激进变革的快车道,在这条快车道上,在文化上,砸烂旧世界的冲动,挥之不去。从学术思想的角度来说,由若干当日的五四青年倡导的“*****”,不能说,没有五四的影子。而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遗老,文化保守主义者,都对这场运动持反对态度,有生理性的厌恶。自由主义者的全盘西化,充其量不过是为了开窗户,而特意宣扬掀房顶的宣言。但砸烂旧世界,却值得深思。从某种意义上讲,一直怀有遗老心态的陈寅恪的死,具有含义丰富的象征意义。

接连两次帝制的尝试都失败了,从此而后,除了零星但绵延不绝的农民称帝事件外,在这块土地上,帝制消失了。可是,帝制消失了,但帝制的幽灵没有消失。这个幽灵比帝制本身更可怕,像一只无形的手,拖着历史往专制、独裁的方向走。

注释

[1]《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11页。

[2]毓运《记祖父端郡王载漪庚子被罪后的二十余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0辑,第135页。

[3]张之江等《冯玉祥与讨伐张勋复辟》,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764页。

[4]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藏《张勋复辟时代的文件》。

[5]参见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第四章第一节。

[6]袁英光等编:《王国维年谱长编》,第420页。

[7]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藏《张勋复辟时代的文件》。

[8]罗振玉:《雪堂自述》,第59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9]云南军阀唐继尧的主张。

[10]吴佩孚:《吴佩孚先生集》,第45、第132页。台湾,文海出版社。

[11]王锡彤:《抑斋自述》,第247页。

[12]袁英光等编:《王国维年谱长编》,第361页。

[13]《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72页。

[14]申君:《清末民初云烟录》,第132页。

[15]刘大鹏:《退想斋日记》,220—221页。

[16]刘大鹏:《退想斋日记》,246—247页。

[17]《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70页。

[18]沈曾植认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跟大清三百年深仁厚泽比,微不足道。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藏《张勋复辟时代的文件》。而罗振玉则说:“大清二百余年,圣贤之君六七作,德泽深入人心。在昔光宣之间,虽政治衰弱,然有苛税百出,不恤民命如今者否?有征缮不已,千里暴骨如今者否?有伦纪颓废,人禽不别如今者否?有官吏黩货,积资千万如今者否?有盗贼横行,道路不通如今者否?凡是之类,三尺童子亦能知之。”见罗振玉:《雪堂自述》,第60页。

[19]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四十四,第30页。

[20]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四十四,第31页。

[21]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第56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2]讨逆战事起,北京情况不明,王国维在给罗振玉的信中,忧心忡忡地说道:“北行诸老,恐只有以一死谢国。”《王国维年谱长编》,第216页。

[23]《王国维年谱长编》,第4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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