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日本人的投资，至少在复辟当时，还是大有收益的，可德国人却吃了亏。中国参战，对于已经在战场上吃紧的德国人来说，当然不是福音。双方掘壕据守，拼消耗，两边都吃不消。按道理，中国是中立国的时候，协约国可以从中国买苦力，德国也可以，但事实上却不行，因为他们在远东的存在，被日本和英国人联合灭掉了。如果中国站在协约国一边参战，那么，不仅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会助协约国一臂之力，甚至中国的军队都有可能参加战斗。两个大汉，打得筋疲力尽，旁边冒出一个帮手，尽管弱，但帮谁，谁就有可能赢。所以，在华的德国人，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中国参战。
中国参战的酝酿时期，德国公使就频繁活动，约见中国朝野的人物，力劝中国别“坠入东洋计中”。活动能力很强，有遗老范儿的恽毓鼎，成为他们的争取对象。目的就是运动议员，尽量搁置参战议案。[21]当时的驻日公使章宗祥，也报告称，据日本方面的密报，“德人以巨金运动京外要人及议员，冀阻害断绝国交，日政府甚为不安”。[22]也有资料表明，在1917年3月，段祺瑞内阁宣布对德绝交之后，德国公使找到一个跟北洋系关系很深的中国的军火掮客雍剑秋，要他去和段祺瑞疏通，“暂缓对德宣战，至少推迟六个月，并致送四百万元作酬劳。他衔命见段，段没有接受。”[23]就德国的利益而言，在黎元洪和段祺瑞闹翻之后，维持黎元洪的地位最为有利。但是，以他们在中国的力量，显然不足以达成这样的目标。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张勋复辟，他们则有更多的期待。
复辟前夕，郑孝胥在日记里提到，在上海的德文报纸经理人司格礼跟他和升允等人见面，说是能不能以德国准备承认“帝国新政府”，即复辟后的中国政府为条件，要求新政府重开与德国的外交关系（废止对德绝交案），严守中立。如果可以的话，他马上转告本国政府，得到允许后，承认中国的新政府。[24]显然，这样的意图，是符合德国利益的。如此提议，应该不是在华的德国报人的个人行为。
许指严在《复辟半月记》中，罗列复辟跟德国有关的证据凡六条：“（一）德使辛慈回国之途，经过徐州，在张勋处住宿二夜。（二）张镇芳、雷震春曾屡次与德使会见。（三）复辟宣言后，梁敦彦特访法（？）使。当时曾谓中国复辟成效（功），应取消对德断交，仍归纯然中立国。（四）复辟后解除其在西山所收容之德俘四十二名，仍允回其兵营。（五）十二日战斗时，由德兵营曾贷与张勋机关枪。（六）德国报纸对于复辟，极表赞同。”[25]里面有真有假，但却反映了当时反对复辟的人们，对德国与张勋复辟的一种看法。
事实上，即使德国人不插一脚，张勋也有恢复中立的意愿。在参战问题上，张勋实际上是站在黎元洪一边的，这也是众多遗老的意见。大概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德国方面才下大力气做张勋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尽管德国在华的势力，大体已经被驱逐，但毕竟在华经营多年，潜势力还在。而且，中国朝野，对德国人有好感的人颇多。所以，他们总能找到机会和门路，接近他们想要接近的人。而日本人，对此则有着特别高的警惕，对德国和张勋以及其他政要的接触，都严加防范。张勋进京调停，李经羲内阁出台之时，作为日本首相特使的西原龟三，就意识到了张勋有可能不利于日本，他的背后，是德国。[26]郑孝胥的日记，还提到了德国给张勋的借款，数额不明，但提到有可能已经为日本侦知，遗老内部由此出现内讧。[27]而驻日公使章宗祥则提到，据日本外相本野说，此番张勋复辟，不仅德华银行出了钱（资助现洋七百万元、借款两千万元），而且给张勋提供了武器。德国公使由梁敦彦（复辟时担任外务部尚书）介绍，还曾去过徐州，将八千多支步枪和四门炮，运往徐州。[28]西原龟三的情报是：“德华银行已允以现金约七百万元、纸币约二千万元供张勋自由使用。与德华银行的交涉是由徐恩元、张镇芳、梁敦彦进行的。徐恩元（中国银行前经理）在张勋派兵护卫之下奔走于上海、天津、北京之间，正在筹集现款。”[29]这些钱和武器，是不是送到了张勋手里，我们不大清楚。是不是在日本的阻击下，这些钱仅仅是个传说，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德国的确想要资助张勋，通过张勋，实现阻止中国参战的目的。无论张勋拿没拿到这些钱，他在花钱收买人方面，手笔都实在太小，段祺瑞手里不过才一百多万元，就能买通那么多人。就算德国人的钱没有到位，张勋自己，实际上也拿得出一百万元。看来此公是舍得请客，舍不得往人口袋里塞红包。不仅不肯撒钱，而且赏官也抠门得紧。张作霖不给个东三省总督，王占元不给个湖广总督，曹锟的直隶总督，还给他自己占了。这样做，焉能不失败？
按当时列强在中国的态势，德奥势力已经基本被逐出。英法忙于欧战，无暇东顾，但基本势力尚在。美国和日本，在华势力最大，但美国无意在远东跟日本争胜，此时又准备加入协约国作战，所以，只要不是二十一条这样的大事，日本的态度，基本就是列强的态度。美国人也好，英国和法国人也罢，都不会真的跟日本人唱反调。无论张勋在参战问题上的态度如何，但跟德国走得近，势必会得罪日本。得罪了日本，复辟怎么都不可能成功。然而，张勋和他的遗老们，似乎并没有看明白这一点。复辟后的内阁，用有明显亲德倾向的梁敦彦做外务部尚书，而且，在对德参战问题，没有丁点儿的表态，加剧恶化了日本，包括美、英、法等国对他的反感，以至于外交团居然破天荒地允许讨逆军在使馆区边上开战，即使伤及他们的人，也一声不响。
当然，同为协约国的成员，几个国家在华的利益不同，彼此也是有矛盾的。英法无暇东顾，唯一可以管一下中国事的，就是美国。日本掺和府院之争和复辟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是想把中国纳入他们的轨道。在参战问题上，美国人稍微积极了一点儿，就引起了日本的强烈反弹，同样，在府院之争和复辟问题上，美国人的插话，也引发了日本的不快。据章宗祥的观察，如果美国干涉，日本“势难坐视”。[30]实际上，日本从来就没有坐视过，自始至终，参与了整个事件，几乎每个环节，都有日本人的身影，交战双方，里面都有日本人，就差没有直接出兵干涉了。中国亲英美的人士，其实希望中国跟在美国后面参战。在美国受过教育的驻美公使顾维钧，多次来电，建议中国跟美国后面参战，说这样有四大好处，关键是没有被人控制之危险，免去了沦为朝鲜之忧。[31]但由于美国本身不想得罪日本，这样的想法，根本没有可能实现。
所以，我们看到，整个复辟事件，背后列强伸过来的那只手，主要是只东洋手。
注释
[1]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02页。
[2]《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6—9页。
[3]《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124页。
[4]《郑孝胥日记》，第三册，1653—1654页。
[5]《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126—127、129页。
[6]《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134—135页。
[7]《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137页。
[8]《林权助笔下的张勋复辟》，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170—171页。
[9]陈文运《复辟之役马厂誓师亲历记》，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80页。
[10]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32页。《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28页。
[11]《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15页。
[12]《林权助笔下的张勋复辟》，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168—170页。
[13]《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26页。
[14]陆宗舆《段祺瑞的参战和借款》，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78—179页。
[15]参见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西原借款”一节。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
[16]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七卷，第114页。
[17]《西原借款资料选译》，载《近代史资料》总第45号，第174页。
[18]刘景山口述，《民国军阀》，44—45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
[19]徐晓林等《我们所知道的戴季陶》，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30辑，第138页。《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44页。
[20]《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80—81页。
[21]《恽毓鼎澄斋日记》（2），778—779页。
[22]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16页。
[23]雍鼎臣《军火买办雍剑秋的一生》，见《文史资料选辑》第53辑，第75页。
[24]《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66页。
[25]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见《近代稗海》第四辑，第198页。
[26]（日）升味准之辅：《日本政治史》，第二册，第49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7]《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56、第1657页。
[28]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36页。
[29]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44页。
[30]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33页。
[31]《美国对中国参战的态度》，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84—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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