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我们的文化领域内堪称皇皇巨制的作品是什么？我以为是出现在若干城市里的建筑艺术精品。海内外一些专门研究建筑艺术的学者认为，近十年来中国大陆的建筑艺术有五个熠熠生辉的星座，它们之中四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北京的四个是：1982年建成的北京香山饭店，由美国华裔建筑师贝聿铭设计；80年代中期建成的中国国际展览中心，由柴斐义设计；1990年建成的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由中国李宗泽和日本黑川纪章共同设计；也是1990年建成并在“亚运会”中得到充分利用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由马国馨设计。上海近十年来拔地而起的新建筑也很多，但被指认为“五大星座”之一的却是由美国建筑师波特曼设计的上海商城。当然这“五个星座”的说法也一定会有人提出异议，实际上随着近十年中国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建筑作为一种艺术创作，以及建筑作品直接参与社会新的文化架构的组建，所开放出的花朵、铺展出的碧草，那数量和范围都是相当繁多与宽广的，可惜我们的美学家们和艺术评论园地，对这方面已经赫然在目的成果，还缺乏足够的注意，甚少评析与探讨。
在文学艺术的各种门类之中，建筑艺术在面对民族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人类文化通则时，更有一种短兵相接而又时不待人的困惑感与紧迫感。上述的五个“星座”都是直接承担对外开放的社会功能的，因而绝不能只照传统旧方“炮制”，也不能回避现代化即必须是最新式的这一前提，这实际上也是今后无数作为艺术品的新建筑所面临的局面，同时，即使是一栋比较小型的建筑，从设计、施工到完成，它绝不单纯是一种艺术创造，而首先是一种经济活动，它严格地受到投资、功能要求、工期、材料、工艺、预期效益种种因素的控制，而且一旦出现在大地和天际，即使从美学意义上我们判定它彻底失败，它也要长时间“丑陋”地存在下去，绝不是如我们对付文学艺术中别的门类的“毒草”或“莠草”那样可以便当地加以禁绝或芟除的。然而在近十年来华夏大地上雨后春笋般滋生出的建筑艺术作品领域中稍加徜徉，我们的欣喜之情便不禁油然而生：有众多的作品在处理民族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人类文化通则这一相当艰难的和谐化之努力中，取得了明显的成果。上面提到的五个星座，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北京无疑是最足以展现中华建筑艺术民族传统的城市，尤其是历经五百余年沧桑而仍基本保存完好的紫禁城建筑群，外在的形态、色调以及工艺之精美、配置之巧妙，已足令人惊叹不已，而通过一组组建筑语言所传达出的中华文化的深邃内涵，如天人合一、中庸之道、伦常有序、阴阳互补、五行生克……更使人回味无穷。然而紫禁城建筑群也最尖锐地暴露出它那与现代化格格不入的特征——它处处为万人之尊的帝王及其极少数“主子”着想，而几乎全然不设置“公众活动空间”（或称“共享空间”），我们在现今称为“故宫博物院”的紫禁城中参观时可以发现，权倾一时的晚清“军机处”的办公室，竟是养心门外一溜矮小窄隘的房屋，纵然在举行大典时，太和殿前面的广场可以供臣子们跪伏，但他们进退时所暂憩的两厢朝房，也相当窄小；而所谓现代化的前提之一，便是封建专制的结束与民众参与的必然，故而体现在建筑艺术的革新上，最鲜明的特征便是对公众活动空间的重视与精心配置，当然，那种为帝王的威严而使用的令人感到被威慑被压抑的建筑语言，也便改变为使民众从个体感受上生出解放、舒展、欢愉种种情绪的新的建筑语言。但西方资本主义的建筑艺术，又一度走向用排山倒海的物质感压倒个体自我存在意识的“语体”之中，最突出的例子便是美国纽约曼哈顿的高层建筑群，其中似乎又以日本建筑师山崎实设计的世界贸易中心的那对一百一十层的高达411米的方形双塔摩天楼体现得最为充分，笔者作为一个心灵中毕竟充弥着中华文化积淀的个体，几年前在走进那建筑物中参观时，确实有一种被西方“物质文明”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一位陪同我前往的美国文化人亦称他同样有种“失却自我”的不快；这说明对于现代化，我们不应盲目地向西方的文明产物认同，我们应吸取的是那些已成为当今人类共识的文化通则，如对封建专制、殖民主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强权主义、恐怖主义、无知愚昧、蔑视文化、闭关自守、拒绝沟通、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的断然摒除，以及对科学技术、人的创造才能、人在法律许可范围内的自由行为、人际之间和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和谐意愿与努力、人的心灵的净化与提升……方面的充分尊重与孜孜不倦的追求。把握住了这一点，再充分地从我们民族文化中弃糟粕吮精华，则必然有成功的建筑艺术精品产生。
贝聿铭所设计的香山饭店，一般观者不难从其外表上看出，那构思灵感显然一部分源于中国西藏的佛寺建筑，营造出一种东方式的庄重与宁静的氛围，但其最成功的部分，还是内部大堂空间配置的匠心，既有东方文化的均衡和谐意蕴，又有相当前锋的现代化风格与气派。柴斐义设计的中国国际展览中心，首先以简洁的线条和明快的结构，充分展示出新型建筑材料所体现出的现代高科技感，从而为首先目睹它的北京市民带来了一种进入崭新视觉感受的快意，而它那内部可以随机调整的展览空间，又使参观者对当今的中国必须以开放的姿态融入世界大家庭这一点获得了一种无声然而强烈的启示。中日双方设计师通力合作的中日青年交流中心，乍见颇感怪异的建筑语言并不给人一种“洋”的感受，而体现出东方玄学的神秘与深奥，但其后现代主义（Post moderni**）的前锋色彩，相信在西方建筑艺术界眼中，也是相当浓酽的。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建筑语言也许令现今许多中国人接受起来（指审美接受，其功能接受——启用即几乎不成问题）还有诸多心理障碍，那么，几乎全中国民众都已从有关“亚运会”的电视报道中看到的亚运村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相信已令大多数人产生出哪怕是不自觉的审美认同，特别是那斜拉悬挂屋盖结构所形成的双帆形剪影，望去令人欢愉而振奋，堪称是一个既体现出民族昂扬精神和对传统建筑语言中的对称趣味厚重情调的充分承袭，而又充分地现代化——蕴涵着革新、开放、个人与群体的和谐、人造景物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竞争精神、对高科技的尊重、对力量与聪明才智的赞颂种种因素——的建筑“句子”。
十年没有去上海了，所以不能一睹上海商城的芳容，但从所见到的图片上获得的感受，可以意识到那并不是西方任何同类建筑的一个赝品，而很见设计者的创新激情；波特曼在西方建筑界是素以擅长处理“共享空间”，并在这方面有理论建树的大家，可以想见，上海商城内部的“共享空间”的配置处理，一定极富特色。
笔者对建筑艺术只是个有浓厚兴趣的外行，写此文的目的无非是痛感社会上尚未形成将作为艺术重要门类的建筑加以审美关注的风气，一般报纸副刊的美学评论似乎至多只及于所谓城市雕塑及其他建筑艺术中的环境配置构件，而绝少论及建筑物及建筑群本身，面对着实际上远不止前面所提及的五个星座的大量新的建筑艺术成品，我们实在应该使建筑艺术的评论活跃起来，并大大提升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广大民众的建筑艺术审美意识。
1992年3月12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