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风景,按人们约定俗成的划定范畴,一是大自然本身的美丽景色,一是历史的或民俗的人文景观,其余的东西,则难归入“风景名胜”的行列。比如外地人到北京,登长城参观十三陵、逛故宫游颐和园,以及到十渡或京东第一瀑,自然是正儿八经地欣赏风景,至于逛王府井或秀水东街,到夜市上吃风味小吃或进肯德基快餐店领略美式炸鸡,则只能算是旅游中的一种调剂或余兴,似乎不好视为一种与风景的亲近。
北京古老城墙的拆毁,多年来很为一些珍惜文物的人所诟病,而眼见着一个个凝聚着几百年北京特有的文化特征的四合院的破坏与湮灭,更令许许多多的中外人士痛心疾首。近十来年北京的高楼大厦真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拔地蹿升,不仅有大量按相同图纸建起的可以归类的居民大楼,也有许多具独特面貌的豪华饭店、宾馆、体育场馆、购物中心、写字楼不断地竣工投入使用。往者北京的天际轮廓线是一种平面展开的近于对称的均衡之美,如今北京的天际轮廓线却呈现出一种竖向地犬牙交错的峥嵘之势,已绝不均衡,美不美呢?似乎也已构成了一个不得不细加思考的问题。
有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是高楼破坏了北京的景观。不像这般尖锐的看法,是认为高楼虽不得不建,但还是少建为宜,高楼单独看去虽未必难看,但高楼毕竟不是风景。但我也听到一位朋友的看法,他认为高楼本身也是一种风景,而且是一种很不错的、体现着时代精神的风景。
那位朋友说,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当1959年北京的“十大建筑”落成后,不仅北京人引为自豪,就是外地仅仅从照片和新闻电影中看到的人,也都认为那不仅是祖国欣欣向荣的政治性社会性符号,并且也是一种美丽的景观,能引出旺盛的审美激情。实际上当年那“十大建筑”从设计到施工,也确实都既注重了实用也绝没有忽视美观,甚至有大量投资是用在了装饰性部件上,包括建筑物周围的绿化和大型的雕塑作品——突出的例证之一便是农业展览馆。“十大建筑”一度成为北京的“新风景”,成为旅游观光的热点,不必再加讨论,那是事实。但建于70年代初的“前三门”居民楼呢?那是绝对只考虑其实用性(根据当时和现时标准是否真正实用是另一问题,这里且不评议),而节省掉一切装饰性的板式建筑,像一堵单调而灰暗的高墙,当初建造高楼没有同1959年搞“十大建筑”时那样以它来增加观瞻的用意,但据我那位朋友讲,当年无形中仍有些北京市民把那一大排高楼当作一种独特的景观,加以品评,而他本人也曾亲眼见到刚从北京火车站走过来的外地出差者,兴奋地站在马路对面点数着那高楼的层数,并啧啧地发出着赞叹……这就说明,在许多见识并不宽广的中国人心目中,任何高出于一般建筑物的大楼,都能激起一种自发的朦胧的审美愉悦。
高耸的大楼,一般称为摩天大楼,最先盛行于美国,尤其是纽约、芝加哥等东部都会。在纽约,1931年建起了120层的高达381米的“帝国大厦”,直到70年代初,它都保持着“世界最高大楼”的纪录,并且至今仍是到纽约游览的旅客们参观的热点之一,笔者几年前也曾登到其顶层俯瞰过纽约市容;但自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来,纽约盖起了越来越多的更高的楼房,如今纽约最高的建筑应是高达411米的两座并立而造型却显得极为方正古板的双塔形“世界贸易中心大厦”,我也曾登临过其顶层,穹窿上裸露的水桶般粗的银色金属大弹簧随时在瑟瑟发响,提醒游客那大厦的上部在空气流动中有着左右前后若干米的晃动——惟其如此才绝不会断裂坍塌——令我感到惊心动魄。但全美最高的大楼现在并不在纽约而在芝加哥,1974年落成的芝加哥西尔斯大厦高达443米。如不严格地论楼房而按建筑物的绝对高度计,则整个美国亦未能领高耸之风骚,加拿大多伦多电视塔高达548米,一度称霸全球而号称第一,但这几年似乎又有别的国家别的建筑物超过了它,惜手边无资料,无法引用,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上述的摩天大楼,以及像纽约曼哈顿那样的摩天大楼群,确已构成了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一种风景,而这种大楼风景,也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随着我们实行改革开放,已初露端倪于中国许多城市,北京近几年来,更大得风气之先。像亚运村的新建筑楼,已成为北京正式的旅游景点之一,自不消细说,像建国门外到大北窑一带,也时常有北京本地人和外地来京的人有意地在那连串的、形态各异的高楼下散步,把那些高楼当作一种风景来欣赏,而位于大北窑路口的国际贸易中心建筑群,就连一位从香港来的文化界朋友也对我发出这样的赞叹:“真漂亮!没想到北京也有了这样的景观!”而从大北窑北望,位于呼家楼的高达50余层的京广中心大厦,银闪闪地挺拔于蓝天白云之中,更令人眼一亮心一震。
如何使古老的北京与现代的北京自然融合?如何最大限度地保护北京那些凝聚着数百年文明成果的古老胡同和四合院,同时又最迅捷地使北京更适应整个世界的现代化潮流?如何使新建的大楼在采用世界最先进设备的同时又具有浓郁的中国民族特色?这当然都需要详加探讨,但对大楼不再抱有排拒的态度,而认定那是一种新生的风景,应成为我们的共识了吧?
1992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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