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摄影家拿了一张黑白艺术照给我看,说:“这是北京一个四合院的大门,你看,它多么独特啊!”
我拿过来一看,对她说:“不对,这不是四合院的大门,这是四合院的二门,即称作垂花门的通向内院的那个门。我知道你为什么把它当作大门了——你会对我说:这就是在街上照的,不是进到一个四合院里照的呀!——是的,我相信这是你在街上对着如今的街门照下它的,但它确实不是四合院的大门,而是垂花门;我都能猜出来你是在哪儿拍的这张照,这是在现在的东四十条大街上照的,东四十条原是一个胡同,后来展宽为大马路,那个四合院在这过程中被拆去了前院,所以里面的二门就成了现在的临街门。你仔细地看吧,这是一个垂花门,为什么叫垂花门?你看它有一个凸出的门罩,仿佛旧时轿子的轿顶,又像旧时床帐的帐顶,轿顶和帐顶上面,常垂下粗大的流苏,底端坠着标志吉祥的荷包,既给人以华美感,也给人以稳定感,我以为四合院的二门造型,便与此相通,在构造复杂雕刻精美彩绘鲜艳的大门罩下垂的木料底端,刻出倒垂的莲花或西番莲花朵的形状;你拿来的这张照片上的门,已然旧朽,油漆剥落,门罩破损,但其上的垂花,却依然默默地开放,引出我无限的遐思……”
女士告辞后,我玩赏那张垂花门的照片良久。我觉得这张照片浓缩着北京胡同四合院文化的盛衰沧桑。
以居民楼和绿地为主体的“小区生态”,正蚕食着老北京的胡同四合院生态,人们可能更多地把这当作一种社会生态,其实,这也是一种环境生态。昔日的北京胡同,大多数尽管与闹市相衔,却成为闹中取静的区域,喧阗的市声在胡同口即被阻断,长长的胡同里,或许会有“磨剪子磨刀”的吆喝,以及收旧货先生的打击小鼓的韵律,却在古槐的浓阴中愈发加深了悠长的宁静感。那主要由灰黑色墙体组成的胡同院落外观,也许会给不知底里的人一种单调的窒闷,其实,推开每一个院门,特别是四合院的院门,绕过或大或小的影壁,你马上就可以看到若干与屋宇回廊相得益彰的植物和宠物,如果你跨进了总是与大门错开的二门即垂花门,那么,照得你眼明的,很可能首先并不是建筑物本身,而是那些融汇着中华数千年琴棋书画文化精华的环境生态所营造出的情调韵味。
……你多半会看到四株对称的西府海棠或垂丝海棠,在仲春烂漫地开放着浅粉或绛红的花朵;当海棠花变为海棠果时,也许屋阶下盆栽的石榴花已展开了一种只好命名为石榴红的火一般的苞蕾;或许还有养在阔口黑陶盆中的白莲或红荷,又或是根根直蹿天宇葱绿宜人的石蒜……有的人家则是搭架养攀缘植物,或紫藤,或葡萄,或茑萝,或蔷薇,或金银花,或竟只不过是牵牛、丝瓜,在这些主要的植被左近,必还有许多的盆花、盆景,或直接栽培在檐下墙根的草花,如一串红、荷包花、江西腊、西番莲、夜来香、美人蕉、玉簪棒等等;特别讲究的人家,或许还种芍药、牡丹、太平花、芭蕉树;有的在书房前栽下一片翠竹,有的在屋后栽下梨、桐、枣、椿……至于槐、榆、柳、桑、杏、桃、柿,以及合欢、文冠果、迎春、榆叶梅等等更是四合院里的常客,与这些姹紫嫣红的植物供娱于主人的,一定还有若干的宠物,如波斯猫狸猫银猫,板凳狗卷毛狗看家犬,以及养在大陶盆中的龙睛、珍珠、七彩等肥胖的散尾大金鱼,还有挂在回廊上的各种鹦鹉八哥文鸟蓝靛颏红靛颏……也有养在瓦罐、葫芦中的小小昆虫:蛐蛐、油葫芦、蝈蝈……四合院的生态是一种私人自享的性质,因而朝精致化、个性化、风格化、静谧化乃至神秘化的方向发展,总体而言,是将生活的空间诗化,“庭院深深深几许”,“梨花满地不开门”,“庭树不知人去尽”,“密雨斜侵薛荔墙”……胡同四合院是与这些古诗的传统一脉相连的,其音韵宜用古琴筝琶相配,其气息宜用檀香百合香徐徐地氤氲,书房里该有线装书,客厅里应放红木明式座椅……
然而时代严厉地淘汰着胡同四合院文化,北京现在出现着越来越多的“小区文化”,这些以方块楼为特征的居民区不仅构成着与胡同四合院全然不同的景观,也改造着老北京人的生活方式,重组着人际关系,刮去北京人眼中旧的审美趣味,往北京人眼里填塞着西方传来的趣味和情调;即以新居民小区的绿地花圃而论,那生态环境应该说是比四合院的气派大多了,有的确实非常壮观、绚丽,但那是公众共享的性质,因而是朝着铺张化、一体化、范式化、意识形态化、交响乐化的趋势发展,总体而言,是将生活空间叙事化,这样的格调,是与大群的人晨练、成双成对的恋人旁若无人的当众示爱、卡拉OK与交谊舞的响亮音波,以及用水泥、石头、不锈钢等材料制作的硕大的雕塑相协调的。
人类的生活方式,总是要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断演进的,传统的社会生态,包括环境生态,不可避免地要被瓦解乃至淘汰,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命运,便是如此。凝视着女摄影家拿来的垂花门照片,真不禁百感交集,是的,北京现在还残存着一些保留着旧时情调的小胡同,但严格意义上的四合院,已达到屈指可数的地步,能全面传达出我上述描绘的那种诗境的北京四合院,似乎已近乎绝唱。如今北京四十岁以下的一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把从狭隘胡同里早已沦为“杂院”的旧四合院里迁出,搬进新建“小区”的居民楼当作一桩美事,只有少数乃至是极少数徐勇式的人物,才对即将消逝的胡同四合院产生了一种难得的审美兴趣;可是就我看到的这类摄影家所拍的胡同四合院的照片而言,我总觉得他们的兴趣,与对父母以至祖父母脸上皱纹的欣赏相近,四川画家罗中立的“超级现实主义”绘画《父亲》是这种趣味的第一次强有力的显现,徐勇等的北京胡同四合院摄影是另一次冲击波,这种艺术现象本身,便宣告着胡同四合院文化的不可避免的衰老与走进死亡,我在一张旧垂花门的照片上,看出了昔日之美,也听见了挽歌高唱。
那垂花门默然无语,然而我相信它也有一个灵魂,它的灵魂,一定在忆念着无数的往事,那烟云般的往事,有几多人的悲欢离合、生死歌哭?有阳光下的欢笑,也有月影中的阴谋,有无辜的陨灭,也有罪有应得的下场,有平凡得令人起腻的苍白人生,也有惊心动魄的灵肉搏击……是的,它都知道,它记得,它默然无语,不负评价之责,不讴怨颂之曲……它会在哪一天,被什么人拆除掉?拆它的人,想必并不会有我这般的情思!
当然,一直有一些重视传统的人士,特别是建筑界、文物界、文学艺术界的知识分子以及某些有见地的官员,他们一再发出在发展北京市政建设的过程中,要尽量保护北京的胡同四合院的呼吁,这种呼吁也不是全无回应,并且北京也做了一些有关的尝试,比如在东城菊儿胡同中,拆了原有的已不堪其居的四合杂院,修建起低层楼宇式的“新型四合院”,企图在私享空间的诗意美与共享空间的叙事风格之间寻求一种折中的平衡感,这一由著名建筑家吴良镛主持的设计显然是有创意的,不仅得到国内许多人士的首肯,也得到了国际上包括联合国有关部门的赞扬与表彰,北京许多有待拆建的胡同里的危房改造工程,都拟以菊儿胡同的吴氏设计为样板;不过,这一模式也引出了尖锐的不同意见,如有的批评家认为,这种折中的设计方案并没有保留住原四合院的生态美感,相反,却使杂居的人家之间有了更逼近的隐私被窥感,反不如干脆住进西式的居民楼区心里来得踏实;所以,胡同及四合院文化的保留与“移步”,看来还需要做更多的研究探讨,同时也应允许与吴氏不同的设计付诸实践,在多样化的实践中摸索出更好的路数。
岁月悠悠,人事迭换,文明的演进,既从传统中生发,亦破传统之茧而飞升,一百年后,北京人恐怕只能到作为文物保留区的一小块地方去领略胡同四合院的原汁风味了。
面对垂花门照片,我喟叹,却并不悲伤。
1993年11月11日北京二十层公寓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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