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的城市是河城，比如英国伦敦在泰晤士河两岸发展，法国巴黎在塞纳河两岸繁衍，我国的天津则有海河穿过，今日的上海随着黄浦江东岸的开发，也将成为地球上的一大河城；世界上还有一类城市是湖城，它们的市区中有大面积的湖域，成为城市的重要景观，在我国，像济南、北京、芜湖等都是很典型的湖城。湖城里的湖，如同城市的眼珠，市民们应备加爱护。
提到北京的水域，人们一般首先容易想到近郊的颐和园昆明湖、圆明园福海等处，更远的郊区还有密云、怀柔、十三陵等水库，知名度也都颇高，但北京不仅郊区有湖，它的市区里也有湖，并且不止一个，特别值得我们格外珍惜的则是城市从城区西北迤逦相连一直贯通到中西部的一串明珠式湖泊，它们从北往南分别是：积水潭、什刹海后海、什刹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中海与南海由红墙环围，合称中南海，不仅全中国人都熟悉这个名称，在全世界这恐怕也是一个知名度极高的符号。北海则是一座著名的皇家园林公园。积水潭和什刹海却是无围墙的开放式水域，它们与周围的居民区浑然化为一体，从自然景观的角度来说，它们带有某种难得的野趣；从人文景观来说，它们附近虽然分布着某些昔日的贵族府第园林，但总体而言，却是最具平民风情的一隅。
我在北京什刹海岸边居住过十八年，那正是我从十九岁到三十七岁的青春岁月，我在那里走上工作岗位，娶妻生子，并且写出了我的成名作《班主任》，也是从那儿出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回出国旅行的经验（是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不仅是那里的人文环境哺育了我，什刹海这水域本身，也就是说，那里的自然生态环境，也滋养着我。在我的小说和随笔中，什刹海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角色，这不是偶然的。
什刹海实在美丽。以往的什刹海，未曾浓妆，总是淡抹，野味十足，韵味天然。它的湖水并不清澈，因为其中有水草，有鱼蚌虾蛇，在前海东部人夏还有大片荷花；但那种深绿酽碧意味着生机盎然，有别于当年附近游泳池里的那种散发着漂白粉味道的透明纯粹。湖畔广植着垂柳，前海西岸还有大排的白杨，这里那里，还点缀着些桃、杏、榆、槐，并且可以找到春天开出喇叭花似的大花的楸树，以及银杏、海棠、榆叶梅、珍珠梅……在后海与前海之间的咽喉式相连通处，有小小的银锭桥，站在那桥上西望，晴天能看到西山青黛的剪影，那是曾被古人称为“燕京十六景”之一的“银锭观山”。记得湖畔的高树上，总是有许多的鸟窝，成群的燕子、乌鸦、喜鹊、麻鹊，以及羽毛华丽的叫不出名儿的野鸟出没在其间；夏夜，湖边还有许多蝙蝠在月光下剪刀般掠过……在那段岁月里，在什刹海边散步，或倚湖栏凝视潋滟的水波，曾化解了我心中许多的郁结，激活着我对真、善、美的追求热望，给予我许多的灵感，也带给我浓烈的美感，使我原本粗粝的心灵，增添了细腻与温柔……
这些年我也还时不时地去一下什刹海。什刹海变了。它有点浓妆艳抹了。它被开拓为了北京的一个新的旅游景区。在前海西岸恢复了“荷花市场”。“荷花市场”是我以前也未曾赶上过的以售卖茶食酒饭为主的一种大众消闲排档，从几十年前传下来的资料看，它有热闹多彩地展示民俗的一面，也有杂芜混乱的一面；当年该市场是季节性的，未能解决好废弃物的处理问题，所以东岸曾垃圾粪便堆积如山，形成一大城市痈疽。50年代初，新中国曾派出解放军战士与市民们并肩劳动，疏浚湖泊，清除岸上的污秽，广栽树木，砌岸修栏，才使什刹海去痈弃疽，变得分外地清爽明媚。现在搞市场经济，恢复“荷花市场”，展拓什刹海的旅游优势，这都无可厚非；但是看来依然未能解决好市场与旅游的废弃物处理问题，特别是如今时兴塑料袋、瓶、饭盒及易拉罐与一次性筷子，还有一些纸质软包装与冷饮包装，这些东西有的商家不能很好地处理，有的游客乱抛乱掷，有关部门的管理也跟不上，今夏出现的局面，从北京电视台在《今日话题》节目里所拍的镜头来看，那真是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湖中的“白色污染”已经从西到东连成了片，杂乱的废弃物边上泛着浊沫，湖里基本上已没多少鱼类，因此水草过分旺盛，淤积的水草弄得湖水缺氧，这就更妨碍鱼类的生存……《今日话题》的编导请我在节目里亮个相，说上两句，我在镜头前说：城市的水域，尤其是湖城里的开放性湖域，好比是城市的眼珠子；我们都懂得人身上的眼珠子有多么重要，一个人美不美，很大程度要看眼睛长得怎么样，眼神儿是否清澈动人；如果一个人眼珠子浑浊了，甚至于长上了“萝卜花”，那还能叫美人吗？不仅不美，还严重影响其健康地生存！我呼吁人们像爱惜自己的眼珠般珍惜什刹海，一定要从我做起，从今天做起，擦拭这城市的眼珠，还它一个明眸亮睛！
我曾去过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那是一座倚海的城市，水域似乎不足为奇，可是那里的市民对城里的两个淡水湖却极为珍爱，湖中绝无人们抛掷的废弃物，湖岸上设置着若干造型上并不起眼，然而使用起来绝对方便的垃圾箱（这种设计是对的，我们的垃圾箱往往设计得触目惊心却又难于将弃物不脏手地顺利、准确投入），无论大人小孩扔东西一定是扔进那里面，没有扔不准确掉在箱边，或废弃物爆满而仍无人来收走的情形；那湖里总是游弋着些天鹅、野鸭，湖畔花坛里有些优美的圆雕，周遭的古典式建筑倒映在湖水中，情调典雅。但是我要说，哥本哈根的这两个城内的开放式淡水湖形状未免过于规整，无论站在哪个方位，两个只隔一条马路的湖都一览无余，哪里有我们北京什刹海那么富于柳暗花明、移步换景的沛然情趣！哥本哈根人能把他们城市的眼珠时时擦拭得雪亮耀人，我们北京人怎么就不能把我们的什刹海保持得晶莹鲜丽呢？
1996年9月9日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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