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台湾客同游恭王府花园

下午去皇冠假日饭店。

前天约好,到这里与刘国瑞先生小聚。刘国瑞先生是台湾《联合报》的副社长、联经出版社社长,我们第一次晤面,是1991年,那回他带领一个很大的台湾出版界代表团,来广州举办台湾书展,他们约请了若干大陆作家,在书展期间相见;第二次与刘国瑞先生谋面,是今年一月份在台湾,我应邀参加由《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举办的“从40年代到90年代——两岸三边华文小说研讨会”期间。前天家里人接到国瑞先生电话找我,唤我接电话时,说是“大概是个安徽人找你”,确实,国瑞先生的“国语”里,带有浓厚的安徽音。今天到皇冠假日饭店,见到国瑞先生,才知道他是和他太太来大陆私人度假,他们说已游览过若干北京著名的名胜古迹,我便问他们去没去过北京的一些“小风景”,如恭王府花园、五塔寺、智化寺……他们竟茫然无知。于是我便建议他们去恭王府花园一游,我领他们坐上出租车,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便到了位于柳荫街的恭王府花园。他们大吃一惊。国瑞先生说,看了这里,台湾所有的花园都“无足观”了!恭王府花园确实值得细细品味。花园的正门,是中西合璧的风格。恭王奕,是清末最早与西方文化碰撞的中国人之一,他内心里对西方文化的容纳度,究竟如何,有待考究。但整个恭王府花园,应当说基本上还是中国文化的结晶。有人说这座花园在乾隆时期已经存在,曹雪芹彼时很可能涉足过,《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构思描写,很带有这座花园的痕迹,我以为此说甚有道理。

一进花园正门,便有一座巨石赫然障目,这便是“独乐峰”,此“峰”两厢都是土山,“山”上小径曲折,怪石嶙峋,藤木蓊翳,循此“山”可迤迤逦逦绕园一周,我引国瑞伉俪往东登临了一小段,把一块长条石上的刻字指给他们看:“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彼此不禁相对一笑,这是当年奕对自己夹在“后党”与“帝党”之间,并且也夹在“中”与“外”之间,应付之苦,却居然还“玩得转”的复杂心态的写照。

“山”西则有一段砌成“长城”的模样,有城门洞,进园时也可从此长驱直入,门洞上题曰“榆关”,我对国瑞先生说,这大概体现出了园主“不忘本”的意识——他们的祖先,毕竟是打破了山海关,才到中原来建立了王业的,所以,有时候园主会从这里雄赳赳地跨“关”入园,也算是重温灿梦。

园中有多处水域,园西的水池最大,池中有颇大的水阁,而所有水域,又由小渠连通,《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也是如此——当然更大、更美。

园中的大小建筑群,全由长廊、抄手游廊、穿山游廊、上山坡廊等回环连缀,最东面的建筑群由几个院落重叠构成,或垂花门里绿竹成丛,或月洞门内芭蕉抽叶,或廊前盆莲怒放,或檐下紫薇盛开……我们穿行其中,国瑞先生感叹不已,我对他说:“倘若没有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由着这种文化自足地发展,今天中国的人文景观,又该如何呢?”那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一起进入了大戏台,这是一个室内的大戏台,复原为了当年的模样,所有的木柱、檐板、顶棚,全手绘着古藤绿叶紫花的图样……据我所知,这是目前北京仅存的一个复原保护起来的贵族室内大戏台,我对刘氏伉俪说:“也许,这种《红楼梦》里所描写过的文化,是过分地灿烂,特别是过分地精致了,已达于‘烂熟’的程度,所以,终于走到了其尽头……现在我们只能在北京的这种很特殊的地方,才能一睹其光华了,它已成为了一种‘文物’,也就是‘化石文化’了!现在你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扑进你眼里的,很可能都是些西式的高楼,还有麦当劳、肯德基……快餐店,鳄鱼、苹果……专营店等等西方商业文化的符号……嗳,一部中国的近代史,该怎么说呢?”

当我们在相当于《红楼梦》中的“凸晶馆”前的平台上,坐在石桌边的石墩上歇息时,国瑞先生也不禁感慨地说:“台湾还不是一样!到处是西方文化,特别是美国文化的斑斑痕迹!”他又说,他前些时在台湾电视中看了这边拍的电视连续剧《北洋水师》,竟浮想联翩起来……刘太太一旁笑说:“他原来是几乎不看任何肥皂剧的,这回真是个例外!”国瑞先生告诉我,他是安徽庐江人,指挥甲午海战的丁汝昌正是他们家乡所出的名人之一,且从祖上论,丁、刘两家还有姻亲关系;他说这部电视剧对丁汝昌以理解和肯定为基调,令他很能认同;甲午一役,淮军从此垮掉,中国从此窝囊到底,实令人百年后仍扼腕气结……

我们离开恭王府花园时,不知他二人如何,我心中竟颇恋恋不舍。我虽定居北京,说实话,如无一定的机缘,也是很难真抬起脚往这座花园里迈的。

这是座神秘的花园。

在观月平台下面由太湖石砌成的山洞中,石壁上镶着一个福字碑,上面镌刻着康熙的玉玺印记,这是一桩非常奇怪的事,无论是伪造康熙御笔、错把伪造品奉为真品,都是死罪,而倘若那是真的御笔,又怎么能不置于大堂正室,或至少置于园中最显要的地位上,却胆大妄为地将其安放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这不也是死罪吗?为什么以谨慎著称的奕对此却安之若素,不以为悖逆?又为什么无人告发?为什么竟听由那康熙御笔福字碑就那样一直地留在了那个古怪的位置,直到今天?

忽然又忆起,1992年冬,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郊区,盖玛雅家中——盖玛雅是一位汉学家——她丈夫是一位建筑学家,因而他们的藏书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建筑艺术的书籍;我从他们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足有五寸厚的大书来,随意翻看着,那大概是一位德国人写的关于中国古代园林的书,在那本书里,我惊喜地发现,有一章是专门讲恭王府花园的,写书人考察这花园时,大约已在20年代,花园已废,水池枯涸,荆榛遍地,屋宇的瓦隙中都长出了小树,但从书上他拍出的照片看,这座花园依然充满了难喻的魅力……

一座花园的兴废,浓缩着许许多多的况味,不仅是历史、时代什么的。

一座花园的神秘性,昭示着我们许多的憬悟,也不仅是关于命运、气数什么的。

哪天再去探访?独自?偕谁?

199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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