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

我住的这栋二十层高楼下面有一条小河,是北京残存的一段护城河。

明成祖在五百多年前修建北京城时,为了万世的基业,不但将城墙宫殿苑囿修造得宏伟奇瑰,也精心挖掘灌注了护城河——围绕全城有一圈相当宽阔的,围绕皇城又有一圈虽不怎样宽阔却相当深的,然后围着紫禁城又有一圈气象森严的。经过五百年的风云变幻,如今紫禁城的那一圈仍完好如初,北京市民俗称为“筒子河”,因为形状过分规则,如长筒状,故有是称。皇城周遭的护城河消亡得最厉害,如今北京有“北河沿”“南河沿”一类地名,但那里已是宽阔的柏油路面,早不见护城的河道;北城地安门再迤北有一座后门桥至今残迹仍存,但桥下亦无河道水踪;或许天安门前金水桥下的一道流水勉强可算是它的一点余泽,但细加探究,便可发现那道绿水颇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味道,其“来处”或勉强可解释为从中南海经现中山公园东流,而“去处”呢?至少到今“南河沿”一带,便消失在现北京饭店脚下,据说是顺暗沟继续东流了,那“暗沟”得有多长呢?因为从那里迤东,至少得二十里外,才又有河道出现。北京的古城墙基本上已荡然无存,我现住的这栋楼对面的二环路和立交桥,便应是昔日北城墙和安定门城楼所在,现在唯一能唤起一点发古之幽情的,便是楼下的一道护城河。现在北京原最外圈的护城河,南段、西段、北段尚有踪迹可寻,东段基本上无存,而所存各段中,以我们北段最为完整。

前些年北护城河大力整治了一下,不仅疏浚了河道,镶铺了河壁和河岸,近沿岸栽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因而堪称一景。昔日河中应倒映着不动的箭楼城堞,以及缓缓移动的驼队骡车,如今却倒映的是塔楼和板儿楼,以及快速滑驶的汽车长龙。

夕阳西下时,我常到护城河边散步,这时就想,护城河护城河,其首要的功能,应是护城,但这河自始掘至今,究竟发挥过几次护城的功能?

当年雄踞紫禁城中的统治者,也许没想到过最坏的情况,就是敌兵蜂拥城下,“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时护城河便是一道逼使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的障碍,即使他们终于渡过头道护城河,甚而攻破了城墙,突进到市区,那么皇城外的护城河便又是一道陷坑,按最不济的状况推想,敌兵竟又窜入了皇城,那么,要攻入紫禁城又谈何容易,如今到北京游览故宫的人,无妨到那“筒子河”边现场替攻方设想:在没有重武器特别是没有枪炮的前提下,所有宫门前的桥早已变成收拢的吊桥,城堞间又万箭齐射,你怎能强渡那并无斜坡状河岸只有陡直河壁且深不可测的“筒子河”?想来当年建城的统治者和为其效劳的建筑师按这样的逻辑推想下去,一定会发出骄傲的微笑——纵使敌军已突进到“筒子河”边,一道护城河仍可令他们手足无措,而这样必定也就争取到了时间,使京畿以外“起兵勤王”的救兵得以赶到,从而转危为安!

在安定门护城河段边漫步时,我脑海中常闪现出些刀光剑影,硝烟云梯,以及泅水的士兵、城堞间的射手,耳边便仿佛响起了兵器撞击的铿锵和攻守双方的嘶声呐喊……但稍一定神,便不禁自笑,因为我那些玄想,竟丝毫没有历史的依据,尽是些从拍得未必高明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得来的印象。

仔细一想,历史不仅无情,而且颇具揶揄意味,明成祖建都时哪里想得到,到朱氏王朝覆灭时,不仅那巍峨的城墙丝毫不成为屏障,三圈护城河也简直不起一点作用——当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进逼京城时,不仅没有一支吃皇粮的军队愿意为皇帝死战,不仅紫禁城城堞上绝无一支射向来师的飞箭,所有护城河上绝无一架收拢的吊桥,就连靠拢他身边向他报告消息的官吏也再无一个,结果崇祯皇帝只好在大惊讶大苦闷大绝望中带着唯一的一个忠于他的老太监,慌忙从紫禁城北门跑进煤山(现景山公园),吊死在山脚下一棵槐树上。

李自成骑着马,率领起义军入城了,何需攻渡护城河,座座桥梁任他跨,扇扇城门为他开——不止一个官吏像生怕赶集晚了便得不着便宜货似的跑去打开城门“迎降”。

后来清军打入了山海关,那关门也是由门里的人主动打开的——守将吴三桂降了清,多尔衮率清军挺进被李自成起义军放弃的北京城时,那护城河亦毫不成为其障碍,什么泅渡攻桥一类的场面丝毫没有。

清代衰败时,1860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虽在郊区有一些官兵和民众进行了抵抗,但任何一道护城河也都没有起到阻挡来犯者的作用,倒是叶赫那拉氏先是在1860年随咸丰皇帝,后在1900年作为掌握实权的太后,带着光绪皇帝越过三道护城河,逃往了热河与西安。

护城河真令人惊讶。至少北京的护城河如此,而且还颇有点令人哑然失笑。

殚精竭虑、不惜工本地设计修造出来,难道只是为了静静地倒映一点城堞角楼,为一些垂柳的根系提供比较充分的滋养吗?

不知怎么我又忽然想到了十七八年前的事。我原籍那穷乡僻壤有个小青年非常荣幸地当了兵,而且分配到北京卫戍区,更进而分派到一个在中央首长经常出入的场所执行保卫任务的连队,他在休假时来看过我一次,兴奋地提及**会见他们的情况,说**一身戎装,精神抖擞,同他们一起开会“批林批孔”“批大儒”,又“批三项指示为纲”,说他们连队已成为**“亲自抓的一个点”,**有一次还拍着他肩膀问:“小同志,要是有一天修正主义翻天,你们怎么办呀?”他和同伴们的回答声震屋宇,那答案可想而知。当时报纸上也确实刊出过他们那个连队开展“革命大批判”时种种报导,动辄半版、大半版,或一整版,或一整版外还要“下转第×版”。“筑成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一千年一万年永不变色”,是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句。我想同乡小伙子他们那个连队即使够不上“钢铁长城”,总也够一条令“修正主义”望而生畏的“护城河”吧。回想那时**一伙的气焰,确乎也够称万丈,他们甚至连普通平民一点点私下里的窃议——那真是够驯顺够窝囊的——也大张旗鼓、磨刀霍霍地搞起了“清查”,他们的权势,真有点铜墙铁壁、万丈护壕的外观,巍巍乎、泱泱乎不可一世。但事隔不过一年多,到1976年10月,**为首的“***”竟“唿喇喇大厦倾”,似乎是一个晚上乃至仅是几个小时,也没怎么动用众多的人力,便被“解决”了,他们的“铜墙铁壁”呢?“护城河濠”呢?丝毫不见踪影。记得在当时人们大体上是自发举行的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欢庆游行的人潮中,我也看到了小战士他们那个“**抓的点”的队伍,这还并不令我惊讶,令我感到心中滋味无法形容的是,在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中,有分明是曾给**写过效忠信——不止一封,而且最后一封离那天游行的时间也不算太久——的人,也在那里“随大流”地扬臂高呼口号,当然不是向**致敬的口号而是相反的口号。**诚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而那些分明如蝇逐臭般崇拜着她的人,一旦她被送进了秦城便转眼加入了“义师”,甚而率先尖声发出了对她的讨伐,这世相又该让人如何评说呢?

至少北京这座古城,那已不复存在的城墙和依然残存的护城河昭示了我们:墙也好,河也好,再高再厚,再宽再深,终究抵挡不住历史的脚步,更拗不过客观的规律,既调动不起人性中的忠贞也淘洗不净人性中的奸诈,到了关键时刻,无须坝坍河枯,坏事也罢好事也罢,竟都可能如风过花谢或日吻花开地自然出现,你痛心也罢欢欣也罢,没拆的墙会静静地立在那里,没填的河也会默默地继续流淌,它们的价值,也许到头来仅仅是构成了一道风景。这是真的,北京远郊的万里长城,不是正召唤着成千上万的世人“不到长城非好汉”吗?而倘若你有兴致,也无妨到我家附近的北护城河边来遛遛,几百年来这条河边并没有出现过什么攻守的浴血战斗,而今垂柳依依,玫瑰艳红,正好让你享受一番宁静与安适。

1991年8月19日北京安定门绿叶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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