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厅中有一个粗陶坛子,插着十多枝蒲草棒儿。来客常捏捏那蜡烛状的蒲棒问:“是真的吗?哪儿弄来的?”都以为稀罕,都觉得别具一格。
蒲草棒儿是朋友从北京东郊一处池塘中采撷来的。那朋友是位司机,据他说那野池塘边是一个垃圾集中站,他那天开车办事路过该处,偶然发现。他送来时那蒲棒的烛状花穗已呈咖啡色,但蒲秆仍是青绿的,所连带的蒲叶比蒲棒高出许多,柔软地呈弧线弯垂下来,更加青翠;我一见就喜欢得了不得,家里也不是没有颇为漂亮的细瓷或玻璃的花瓶,但立即意识到那都不与蒲草般配,急中生智,将妻子暂时闲置未用的一只四川泡菜坛除去盖子,插进了那束蒲草,刚一摆定,朋友和我的家人便都齐声喝彩起来。
过些时候,蒲棒秆儿和细长的叶子都干枯如淡褐色了,我便剪去了那长叶的弯曲下垂部分,这样整体形态又呈另一面目,但仍不脱其田原气息,那蒲棒儿也真如耐用材料做成的工艺品,至今一年多了,丝毫没有变形。
北京风景区的水域颇多,近一年来我去游览时总注意观察,看有没有蒲草,令人迷惑不解的是,竟一次也未遇上!蒲草并不是南方水域才易生长的东西,何以已难寻觅?
几个月前陪一位海外归来的友人去友谊商店购物,忽然在自选区发现了两束捆好的蒲棒,比我家的短、细,烛状花穗的形态也差得多了,而上面粘贴的标价令人咋舌而不敢置信,问一位收款员,她说许多驻京的外国人士都买,买时还都有获得意外快乐的表情,问货源来路,则答曰专门从南方进的。出得友谊商店,我感慨不已。北京人为什么不自己多在水域中栽种些蒲草,并揽过这笔生意呢?其实不仅可以在友谊商店供应老外,拿到农贸市场上去,只要价格得宜,一定会有喜爱田野之美的北京人购买。
这就联想到了北京的切花生意,以市民为销售对象的切花买卖,甚是萧条。记得夏天去南京,每处农贸市场,农民的花车、花摊至少总有两三处,像唐菖蒲、石竹花,也不过三五角钱一枝。最近妻子去了趟西安,据她回来形容,西安的切花买卖也比较普及,两三元钱足可购一大束鲜花;北京自然不必与广州比,但落后于南京、西安许多,总不免令人遗憾。有位朋友告诉我,北京其实是生产切花最多的城市,因为北京无数的宾馆、饭店,每天都需要极大数量的供应,现有的生产切花的单位,靠这方面的收入已获得极佳的经济效益,所以不必再面向一般市民搞薄利多销。这解释我想是成立的。另外也有朋友告诉我,北京一般市民的喜好,仍是饲养盆花而并不追求瓶插切花,许多人家花瓶里插的,几乎还都是塑料或绢质的假花,所以也曾有些南方的个体户来北京试着开花店卖鲜花,却都迅即失败告退。这解释我就半信半疑了。据我自己的感觉,北京人在盆景植物方面,已有从观花朝观叶方面转移的倾向,而对瓶插鲜花的追求和对瓶插假花的厌弃倾向,也开始出现。另外因为现在迁入高楼的人越来越多,糊墙纸、地板砖、组合柜、百叶窗、沙发、吊灯……城市味儿够浓的了,所以愿以田原山野的情趣,加以调剂。我家客厅中的陶坛蒲草之所以广受赞誉,盖出于此。因此,至少从长远来说,我以为面向北京市民的切花业(不仅卖鲜花,也应包括鲜叶,以及如蒲草棒儿一类的植物),仍是大有可为的。
还有一种解释,是说北方气候严寒时间居多,鲜花生产必得在暖房或暖窖中进行,所以成本必高,价格必昂,因此难以形成鲜花市场。倒也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按说应就在北京城里,但作者为了创造一个至美的艺术世界,便将若干只在南方才能露地生长的花木,也汇聚到了大观园中,最明显的例子,是栊翠庵那盛开的红梅。大观园里有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前几种植物北京地区可以生长,芭蕉行不行?芭蕉在大观园中是颇重要的点景植物,贾宝玉所居怡红院中的前庭,便是蕉、棠两植,构成所谓“怡红快绿”的情调;而潇湘馆虽以千百竿翠竹著名,我们也千万不能忘记,那后院中除有大株梨花也还有芭蕉树,“芭蕉叶上听秋声”,林妹妹的伤感,当不仅由前院的风过凤尾触发,也常因后院的雨打芭蕉而引动吧?但芭蕉一般来说是只生长于长江以南的,黄河以北确实少见。北京城西南角的“人造古董”大观园,那“怡红院”中的西府海棠是真的,拍电视剧时的芭蕉便是假造的,我去年与友人同游该处,该是芭蕉树的地方连假的也没有,很感缺憾。不过今年仲夏与妻子去恭王府花园游览,那大戏堂西侧的院落中,便有露地生长的大芭蕉树,不仅茁壮挺拔,油绿滋润,而且在卷舒有致的肥大叶片中,还露出一串饱满的果实,令人惊叹不已。那树龄看上去总有几十年之久吧,经历过如许多的寒暑交替,“风刀霜剑严相逼”,它竟顽强而蓬勃地生存下来了!
恭王府花园中的露地芭蕉,引出我许多的联想。看来许多事未必是不能做或做不成,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大胆尝试的勇气和努力求成的决心,当然,还必须要有相应的科学技术。以往北京露地竹林相当罕见,故宫御花园中的小片竹林常引得游客驻足赞叹,似乎那竹子也是借得帝王之威,才足以特殊地存活,而如今露地竹林在北京已不稀奇,紫竹院公园便有大片大片的竹林,且包括着许多品种,经园林技师精心指导、园林工人悉心培植,其郁郁葱葱之势,已使《红楼梦》中的潇湘馆越发可信而不必再争论其有无可能。再如《红楼梦》中写到的探春所居秋爽斋中晓翠堂后的梧桐树,原来总觉得北京难以培植,现在也多起来了。
我家书房中,每到仲夏初秋,便有大瓶的鲜花供在案头,那鲜花并非从花店买来的红黄蓝白的大朵名贵花卉,而是一大捧花朵只有硬币般大小的野菊花,北京市民管它叫多头菊,因为它虽然主干直耸,最高可长及一米,却一律从主干上半部又分叉长出许多的花头。我家案头瓶中所供的多头菊,全系我骑车到近郊所采。它不仅成为我写作生涯的提神物,也多次为亲友所赞美。它确有一种质朴的美,而且在瓶中留花时间颇长,甚至干枯后仍有一种乡野的风情潴留,实在令人喜爱!
令人困惑的是,在许多公园绿地之中,园林工人常将多头菊当作不仅无用而且有害的杂草芟除,比如我家附近的青年湖公园,东北部有一处回廊式建筑,它旁边入夏便有一片的多头菊开放,我曾长时间地倚坐在廊柱上,咀嚼那一片小小的野趣,我想一所公园,有刻意栽种的花木,也有不经意自然生长的植物,互相搭配,不是更有生意么?谁想今夏我去该处时,那一大片多头菊竟被悉数芟除,而芟除后堆作坟丘状未及时运走,经几场大雨,又沤烂而散发出腐臭气息,我很惊讶,很痛惜,坐在回廊上想:芟除它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呢?它们的生长,真的妨碍了附近非野生植物的成活繁茂么?恐怕未必!看来仅仅因为它们是规定范畴之外的!拔除后的那块地方,光秃秃,空荡荡,虽有几株木槿、核桃,却让人望去觉得心里也缺了块什么似的。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是设计得最精密的,曹雪芹托言是一位名号山子野的园林工程师所为,他在植物布局上,就为随意生长的植物留有充分的余地,稻香村的设置不消说是为了展现出一种田原的风光,数楹茅屋外,以桑柘槿榆各色树之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芦雪亭周围全是自然生长状态的芦苇;而“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中,一群女孩子“采了些花草来,围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提到的花草有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星星翠、月月红……那星星翠就很像是一种非刻意栽种在花圃中的野花。大观园之所以成为美的极至,一在于除旧套图创新,二在于弃陋规广包容,这对于我们的启示,是丰富而深刻的。
1991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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