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塔乐

我喜欢塔。尤其是中国式的密檐塔。旅游中,当我在舟车上望见天际轮廓线上的塔影时,心中总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

定居北京逾四十年,虽不敢说已将北京的塔一一访遍,但只要有闲暇有条件,我总要去亲近那些美丽的塔。前些时还专程去了房山的云居寺,该寺原有南、北两座高塔。南边的压经塔惜已坍毁只剩石基,但北边的罗汉塔仍巍然屹立,保持着辽代的古朴风格,周遭还存有四座唐代小方塔,徘徊塔下,极富情趣。我还常在夏秋骑车到广安门外的京密引水渠旁,瞻仰那美轮美奂的天宁寺塔,它在夕阳中呈现出的剪影,总使我觉得是一首沐灵诗,一阕沁魂曲。

北京的塔数目不少,种类也多,但几乎都不可入内攀登,白塔寺和北海琼岛的喇嘛塔如此,香山碧云寺和西直门外五塔寺的金刚宝座塔如此,就是众多的密檐塔,也少有设阶梯可登至塔顶的;像颐和园佛香阁,也是直到近来才收费允登——但严格推敲起来,那算不算是一种楼阁塔,也还成问题,在我心目中,高度和宽度之比倘小到了那种程度,也就只能算楼阁而非塔了。

到北京以外旅游,只要有塔,我总要想方设法一观,只要那塔能拾级而上,我总要积极登攀。像杭州的六和塔、西安的大雁塔、山西应县的大木塔……固然登而忘返,就是广州市内的六榕塔(相对而言是座小塔)、南京中山陵旁的灵谷塔(建于1929年,是个假古董),我也津津乐登。

我的爱塔,只能算“自作多情”,因为我上面所举出的塔,都是佛塔,按佛教本义,“塔”的梵文发音应为“窣堵波”,又可称“塔婆”或“浮屠”,其意应是“圆冢”“灵庙”一类的意思,用以安葬“舍利”(佛“涅”后“荼毗”——即火葬——所凝结出的骨烬,后来把那些勤修“戒、定、慧”的和尚火化后遗留的骨烬也算作“舍利”,为之建塔埋存),所以塔一般又称“舍利塔”,后来佛寺建造的高塔除了藏“舍利”外,又供藏佛经和法器。总之,倘是一虔诚的佛教徒,其爱塔之心应是“皈依三宝”的一种体现,登塔更应是一个从“渐悟”到“顿悟”的修炼过程。但是,很惭愧,我登佛塔时却很少想到佛教的种种教义,我那完全是借佛塔之便,欣悦自己的灵魂。

其实我这种“随喜”的态度,绝不算稀奇。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高适、薛椐、岑参、储光羲他们同登长安慈恩寺塔(就是留存至今的大雁塔,不过那时只有六层,第七层是后来加盖的),每人都留下了诗篇,哪一篇也没有正经咏颂佛理,全是抒发自己的社会观人生观,如杜甫云:“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岑参云:“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连山昔波涛,奔走似朝东……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忧国忧民,牢骚满腹,真从“窣堵波”的原意上衡量,却是“文不对题”。

也有朋友讥讽地问我爱登塔是不是因为心底里有一种“向上爬”的欲望。我倒并不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一级级一层层“向上爬”有什么不光彩之处。但我的爱登塔,确实并非是有一种“势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理冲动,我在本文一开始就说过,我爱登的是密檐式塔,一般这种塔都是必须循层渐上,而且每层均可停留倚望的——我登塔,同许多急匆匆直奔顶层以完成“到此一游”任务的游客不同,我是“慢功细活”的游法,登得慢,而且每层必定勾留良久,从四面眺望景色,并将在各层中获得的印象于心中加以比较;登至顶层后,往下返回时更要再在各层做相当的逗留——我的经验告诉我,一般在塔的顶层,我总感觉天际轮廓线变得并不那么优美。下面景物同我心灵的距离拉得过远,有一种不愉快的疏离感;而在各层细加比较的结果,一般总可以找到一个最使我眼目愉悦、心灵舒畅的层次,倘是十三层宝塔,那一般是第九层;倘是九层宝塔,那一般是第七层……当然也不尽然,比如广州六榕寺的花塔,那倒是唯有立于顶层方觉有最佳的观瞻和心理感受。寻找到最佳层次后,一般我总要在那一层久久地流连。所以,我可以回答那讥问我的朋友:如果我心底里确有一种“向上爬”的潜在欲望,那么,它并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野心”,而是一种为自己设定的经过努力能够达到的佳境。

登塔,确为人生一乐。愿今后能从容地登上许多尚未登临过的高塔。

1991年岁末绿叶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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