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筏如梦中过

离开浙南永嘉县楠溪江风景区时,现任景区管理局金荣耀局长给了我一大本由北京大学地理系和县政府在三年前编就的开发该景区的《总体规划》,翻阅一遍后,方知旅游也是一门地地道道的科学,如乘竹筏在大楠溪中游览,如何安排最为合理,则有公式R1=L÷S1×M×T×T1,R2=L÷S×M×T×T1,R=R1+R2,各英文字母自然都代表着特定的数据,而R是合计出的最大乘筏旅游客容量。而客容量中又有最大日容量、年容量和瞬时最大容量等等。

然而今秋我们“作家书画家楠溪江采风团”游览楠溪江时,除了在狮子岩遇上过一队上海休假旅游的工人,就简直没有再看到别的游客。楠溪江“养在深闺人未识”,尚未像张家界、九寨沟那样“一朝选在君王侧”;“君王”便是闻风而至的游客,不讲科学的风景区开发和毫无科学教养的游客乱窜,常导致自然美景的破坏,令人扼腕;楠溪江静若处子,名声未噪,交通还不那么畅便,游客尚未狂蜂浪蝶般涌来,也好,可从容按《总体规划》科学地开发,渐臻“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境界。

形容一处新发现的美景,人们常爱用“小桂林”“小三峡”一类的比附性称谓,我们采风团向金局长建议,楠溪江既然确实独具秀色,就千万不要再采取那样的方式命名景观,也不一定都把景区的山石用动物、人形或神怪来加以想象,从而构成景点;楠溪江风景之美,全在自然淳朴,尤其是乘竹筏在大楠溪中漫游,那感觉是完全不需要加以润饰雕琢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说“一生爱好是天然”,乘竹筏在大楠溪中顺流而下,游客们便都能如杜丽娘般地将自我融汇到天然中去。

乘船游漓江,乐趣是看山,看水中倒影;武夷山玉女峰下的九曲溪,乐趣除了看山外,还有观石(岸边巉岩常被指认为某种动物或人形神像);而乘竹筏游大楠溪(楠溪江主干),其最大的美感则是观赏两岸的滩林。

楠溪江又称溪又称江,似矛盾,又显累赘。然而乘筏一游,便感到的确是既有溪感又有江感。它比九曲溪阔大,水面宽度常常达于中等江河,因而视野开阔。然而就它总体而言又是浅溪,堪称世上最洁净的透明绵软的水流从斑斓的卵石上潺潺流泻,水底的卵石上不生绿苔,水中也无浮萍荇藻,晶亮见底,小落差的滚动中也不起白沫,可随处舀一碗啜食而获得与饮用瓶装矿泉水同样的感受。有些水域也颇有深度,比如雄踞江心、人称“巨型盆景”的狮子岸一带,水流忽成浓绿色,旋着涡谷,竹筏通过时,便需格外小心。

楠溪江中的竹筏保持最古朴的形态,就是若干根粗大的毛竹并排绑扎在一起,前端用火烘烤后带着焦痕弯曲向上,形成筏头,而没有挡头的后部扎块木板,木板上设四把竹椅,游客四人一组,由筏老大撑筏引领前行。

远处也有浅黛的山影,两岸也有蓊翳的竹林、成长的冷杉、高大的乌柏和甜槠,青瓦灰墙的农舍时隐时现,飘出些蛋青色的炊烟……然而那些都不是楠溪江中乘筏畅游的妙处所在,妙处全在那两岸的滩林。两岸有相当宽阔的滩涂,布满砾石和卵石,间或也有黄沙和黑土,自然而然地杂生着形态不一的灌木,入秋后便生出深深浅浅的绿,又兼有鹅黄绛红的颜色,这本已赏心悦目,更美轮美奂的是滩上还错落有致地生长出一丛丛的芦苇、山荻和白茅,它们修长的叶片高过灌木,叶端弯曲下垂,仿佛摆定一个舞姿;而从叶丛中蹿出更高的花穗,有的如火炬,闪动着紫红银白的色泽;有的如狐尾,末端纤毫毕现;有的如半开的折扇,垂向一侧……微风一过,轻轻摇曳,逸出绒毛;夕阳铺来,或如镀金,或成剪影,勾引出游客无限的情思。由于滩林往往十分宽阔,把树林、竹丛、村舍、山峦都推成了淡淡的背景,因而在竹筏上你会感觉到天格外地高、岸格外地低、水格外地丰满、竹筏格外地轻盈,这时你或者可以想得很多很多,或者简直可以什么也不想,你只感受到两岸有一种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的宁静和温馨朝你环拥过来,而你的身心便自然而然地融进了那瑰丽的永恒之中!

据那《总体规划》,我们一路所经过的滩林,有的段落将辟为垂钓区,有的段落将辟为游泳区,而有的地方还将成为野营野炊区。这从吸引游客、以丰收入方面来看,自然都是必要的,也可以处理得尽可能科学,尽可能艺术,然而,我却宁愿它更多地保持那古朴天然的原貌,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游客,具有那样的素养,就是他们到大楠溪这样的地方来,主要不是寻求一种外在的娱乐,而是为了获取内心的慰藉与安宁。

同行的诗人邵燕祥对采访他的当地记者这样概括他的感受:“杜甫说春水船如天上过,我说楠溪江秋水筏如天上过。”我偷来他的句子,而改掉两个字:秋水筏如梦中过。是啊,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竹筏时而似乎摩擦着河底卵石,时而似乎空无所依,两岸一队队的苇、获、茅草缓缓后退,仿佛连续地吟诵着一首无字的长诗……什么样的公式,能测出这个实实在在的梦境之朴拙与曼妙呢?

1992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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