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印象，极不可靠。眼见的印象呢？也未见得就可靠。因为事物的真相，常潜于深处。但哪怕是走马观花，总还是比道听途说强，把握真相虽决不能止于走马，却完全可以始于走马。
羊年深秋，到浙江省温州地区的永嘉县走了趟马。近年来耳闻中的永嘉，名声不雅。主要是该地出了若干虚假广告，坑害了不少顾客，不少传媒对此予以了曝光批评。到了永嘉县后，县里的干部对虚假广告的问题并不掩饰，承认一度确实有若干相当恶劣的案例。1989年初开始，一直到1991年上半年，县委、县政府，特别是县工商管理局等职能部门，狠抓了打击虚假广告的工作，除了认真查处有关厂家和个人，还举办了展览，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群众性宣传工作。我漫步在永嘉县城的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各类商品从店内一直铺陈到店外的人行道上，虚假不虚假？也实难辨别。听说该县有一种特产叫乌牛早茶，沏出来汤醇味甘，我便走进一家食品店寻觅，只见柜台里摆放着一袋袋封装好的各式茶叶。我问：“哪一种是乌牛早？”售货员告诉我：“没有了！那茶叶只出在乌牛镇一个地方，又只有早春一季采下来的才能算数，出得不多，哪能剩到现在？”他介绍我另买几种上好的云雾茶。走出那店铺，我认明是一家国营商店。个体户会不会诓我这个外地人呢？我走得远些，到一家小小的个体商店里去，故意指着一包没标明品种的袋装绿茶说：“我买这包乌牛早，多少钱？”那老板娘笑了，摆摆手说：“哪儿还有乌牛早？你怎么认的？”我一脸正经地说：“怎么不是？我就买这乌牛早，有多贵？”老板娘笑得两眼眯成双钩，戳穿我说：“你是上面工商局下来查我们的吧？”我就说是北京来的游客，问她是不是让县里狠抓打击虚假广告吓坏了，她更呵呵地笑着说：“我怕什么？打击的是那些开厂子的贪心鬼，我又不到报上登广告去！听说外边有人谈我们，什么‘永嘉永嘉，永假永假’！……”她笑容渐渐收敛了，叹口气说：“我们怎么会‘永假’呢？真恨那些人，把我们全县的脸都给丢尽了！”我买了她一包当地另一种特产甜味绞股蓝。
历史上的永嘉郡，应是现在温州市区；现在的永嘉县城，50年代末在瓯江北岸的上塘镇发展起来。温州市正在大兴土木，二十多层高的气派宏伟富丽堂皇的温州商业中心等大厦已拔地而起，但总体而言，城市建筑目前仍呈现着陈旧感，街道也显得相当狭窄。永嘉县城即上塘镇反而市容整齐，四五层高的新楼排列在宽阔的马路两旁，马路还用梧桐树和冬青类灌木分隔开慢行道和快行道，望去清爽畅快。整个县城散发着一种小康的气息，着意打扮的岂止是年轻姑娘，老妪以下的妇女都竞相以不让大城市的新潮服装和发型招摇过市。而老翁以下的男士大都西服革履，儿童们的穿着色彩更加绚丽。而且大都很强调服装的商标。西服的商标一般都缝在左边的袖口上。我在县城里没有遇上一例讨饭的。县城里的商店以售卖各种时髦服装鞋袜、箱包、皮带、化妆品的为最多。然而在一条并无多少店铺的小巷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家个体书店，更使我意外的是那书店里主要出售各种工具书和中外文学名著，包括《莎士比亚全集》和《今古奇观》，那些连北京某些国营书店也不能免俗的纯粹消费消闲的出版物，它都几乎没有。那店主何以有这样的品位，又何以能维持和赚钱？可惜我未及深入了解。
县里的居民住宅绝大多数是近年来建起的小楼，样式格局互相雷同，景观失之于单调，但似乎住房问题远比诸如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要缓和得多。县里现在最好的招待所是一栋盖在机关院里的没有前厅的旧楼，最好的礼堂也只是一座有二十多年历史的发黑建筑，在我们去过的东南西北的若干县城里——其中有的总体面貌远比永嘉贫穷，而宾馆礼堂却颇轩丽——这是我们见到的最朴素最符合中央三令五申禁止大建楼堂馆所精神的招待所和礼堂。我特意从县里一所小学的前门进去从后门穿出，我得承认那新修的校舍相当不错，操场宽阔，操场上的体育器械也很够派。我愈发觉得永嘉固然未必“永佳”，但绝不可乱讥为“永假”。
永嘉县全境除瓯江边一小片是平原外，几乎全是山区，以前长期处在贫困状态。称为“穷山”，并不过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过十年来的发展，这才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但永嘉县境内有一条楠溪江，却从来不是恶水，溪面宽阔，水质清纯，溪流中有天然盆景般的狮子岩，两岸有一流的滩林美景，以往县里的人不懂得风景也是财源，况且肚皮未饱，天天驶在江上，耕在江畔，也觉不出什么风景之美。现在眼睛亮了，心里活了，请来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专家学者，搞了调查，经上报国务院批准，已确定楠溪江风景区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保护区。一千五百多年前，南朝宋人谢灵运曾当过永嘉郡太守，他的山水诗中有“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石浅水潺溪，日落山照曜”，“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名句，都是楠溪江风景区的生动写照。楠溪江上至今仍有宋代女词人李易安居士《武陵春》中吟到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那种舴艋舟，是一种短胖的乌篷船。夏日扯帆船行溪中，宛若活现的古画。乘竹筏顺楠溪江而下，饱览两岸如梦如幻的自然风光，更是人生难得的享受。相信不久以后，永嘉的楠溪江将成为张家界、九寨沟那样的地方，不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君王”便是中外游客。
永嘉的山陵上有许多近年来用白石造起来的“椅子坟”，八成埋的是死人，二成却是生人的“阳宅”；永嘉的村落边常露出色彩鲜艳样式复古的风俗小神庙；这也是温州地区各县中普通都有的景象，令外地游客目瞪口呆。
从永嘉县县城乘汽车走一个多小时，可到达一个叫桥头的小镇，那是一个近七八年中产生的奇迹，国家没有投资一分钱，而由搞个体经营的农民集资，建成了被称为“东方第一纽扣市场”的商业中心，周遭分布着许多生产小商品的工厂和作坊，还建起了一座山上公园，最近又另辟出一大块地皮平地起楼。我随意进到楼里一家参观，舌头吐出便难缩回——里面的装修水平和家具档次以及家用电器的齐全和卫生间、厨房的现代化水准，都与电视广告上画面所差无几，只是配色上稍显土气、局部工艺上仍觉粗糙而已。又参观了一家个体尼龙拉锁工厂，厂房宽敞，进口的全套日本设备，有二十来位工人，该厂不可能有虚假广告问题——因为厂主根本不用做广告，已有全国十多个省市的服装厂抢着来订货，厂主自己的住宅固然堂皇富丽，可他为工人盖起的宿舍小楼，也相当舒适漂亮。
至今全国报刊上除了小块报道外，尚无一篇长达整版或数页的报告文学写过桥头镇——一来可能是这里的新奇现象难以消化，二来也是因为当地人并不在意广告和宣传，他们所生产、批售的五千多种纽扣，不仅几乎垄断了全国大半纽扣市场，也已引起了海外服装行业的兴趣，连远隔大洋的墨西哥客商也提出来要与他们联营哩。“桥头现象”使永嘉变得更难用一句话加以评价。
永嘉永嘉，正因为你缤纷驳杂，我探索你的兴趣在不断地增加！
1991年冬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