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总题为《灯下拾豆》的随感录中写道:
我不喜欢舞台上的三种舞姿:
男人像女人般柔媚;女人像儿童般天真;儿童像木偶般滑稽。我不明白,这样的舞姿为什么比比皆是?
这段话一经发表、转载之后,颇有一些读者给我来信,对这段话大表赞同。
我想我之所以说这段话,以及一些读者之所以赞同这段话,其实都无非是呼唤阳刚之气。
我们这个民族,曾是十分的阳刚的。再远的不去说它,仅就三国时期而言,鼎立的三方,其主要代表人物哪个是女人般柔媚的?刘、关、张的阳刚自不消说,曹阿瞒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概,更是雄壮逼人。孙权呢?一千年后的伟丈夫型,词人辛弃疾还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可见也绝非阴柔女气之辈。但到了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至少就电影、电视和舞台上的男角色的总体状况而言,却实在有欠缺之感。近两年来更有“丑星”成批走红的现象,这当然不能说不好,然而“丑星”是一种中性化的角色,故而阳刚的男星欠缺,依然是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
一位研究了数年中国文化的美国朋友,对我说,美国的民族意识里,有一种固有的勃勃野气,比如他们时下的男影星,如史泰龙、施瓦辛格、布鲁斯,都是肌肉暴突、精力无限的魁伟形象,深受一般民众的喜爱。而女里女气带“娘娘腔”的奶油甜点型男子,不仅不能获得大多数人好感,甚而会遭到嘲笑与厌弃;而美国人所最喜欢的风景区,一是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是西部大峡谷,其特点也都并非秀丽明媚,而是壮阔雄奇……他说他近年来喜欢录下中国电视里的戏剧小品,一为从中学习中国俗语,一为研究中国当代人的审美趋向。他惊讶地发现,十个小品里,几乎总有八个以上表现出男性对女性的畏惧、讨好、服从,乃至甘受斥责愚弄;怕老婆,“妻管严”,雄弱雌强,女令男从……成为一种处理戏剧冲突的时髦模式;他又说近年来参观了若干中国新建成的游览场所,光“大观园”就有好几个,还有许多条仿古街道,他所获得的总体印象,是当今的中国人很喜欢柔美的、繁琐的、缤纷的、艳丽的景物……
听了那美国朋友的话后,我也坦率地对他说:依我看来,当今美国人所崇尚的阳刚,如施瓦辛格那样的形象(香港人呼作“大只”),实在只是一种肤浅的俗文化的图腾。大峡谷之野性美,固然是刚柔相济中突出了雄峻之气,却也未免过于单纯。我承认他对中国的观察印象中确实触及到了一些我们时下的弊病,但我又不得不严肃地对他说,就我们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而言,对阳刚的审美追求那是非常之强烈,而留下的印迹也是非常之多的。且不说长江、黄河在中国人心目中的浩荡雄阔之感历久不衰,所谓“五岳”的指认和中国人世代相续地将其作为大自然中最主要的审美对象的那种激赏乃至膜拜,便是中国人绝非只懂得欣赏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一类阴柔美的明证。
我同那位美国朋友的争论未能充分地展开。不过,那争论多日来一直萦回在我的思绪之中。
今年仲春,有机会到河南一游,在洛阳参观了龙门石窟。对龙门石窟我心仪已久,以往只看到有关图片,便已觉得整体气魄真是奇伟阔朗,及至真的走拢奉先寺那以卢舍那佛为中心一组巨雕前时,不禁顿感有一种似乎是从民族历史深处辐射出的震撼力穿透了我的魂魄:实在是太雄健伟峻了!那东侧的力士雕像孔武壮硕,尤具阳刚之气,是显而易见的。当中的卢舍那佛,据说建造者为讨好当时的女皇帝武则天,故意将其雕成具有女性特点。尽管如此,那眉宇间、神情上,依然笼罩着勃勃英气,充分体现出了大唐盛世的强劲雄风和容纳百川的壮阔胸怀。在龙门石窟的最大收获,便是使我意识到我们应当把今天对阳刚的召唤,同对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的阳刚气脉的探寻采补结合起来。根植在民族文化传统中的阳刚之树,本应在今天有着更壮阔的树冠、更繁茂的枝叶、更健美的花果啊!
洛阳之后,我又去三门峡市参观游览,耳闻目睹,身受心领,更增强了在龙门石窟形成的感慨。
对我来说,旅游之乐,对自然景观、历史人文景观和现时风俗景观的兴趣,是一样浓厚而且相互融合的。三门峡的黄河自然景观因覆卧于人、鬼、神三门上的大坝而形成了独特的库阔河湍气象,极爽人的胸襟,它与龙门石窟,互补为一种豪迈之气。不过对三门峡黄河段和洛阳龙门石窟的景观,我原来有过一些从图片影视中获得的印象,算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因而身临其境时,赞叹有余而惊讶不足。真正令我惊讶或曰惊诧或曰惊奇的,则是在三门峡那“一式一节”开幕式上所出现的当代民俗表演节目。
首先令我激动的是“亚武天锣”。只见一群灵宝市亚武地方的农民身着古代武士装束,个个袒露出两根肌肉健壮的胳膊,极为豪迈地跳跃着,他们将大锣高举过头用力敲击,并极为放纵地“嗷嗷”狂叫。他们极潇洒极自然极狂放地变换着队形,绝不追求几何图形式的齐整,体现出一种粗犷甚而狞厉的雄性壮美,其间更有一条高大健硕的汉子,高举一面辉煌的大纛,举重若轻地旋转于其间……一时间锣声喊声掌声喝彩声交混为一种比黄河咆哮更壮人胆魄的音响,置身其境,真觉得是我中华民族的千年阳刚之气在凯旋欢聚,令人振奋不已。
亚武天锣之后便是引发我终于写下这篇文章的灵宝市湖滨区百名农民表演的“百佛顶灯”。
佛教本是外来文化。佛教东来,首先落足于河南,现存白马寺便是中华第一寺。又有达摩到嵩山少林寺创建了禅宗一派,而少林寺又渐以武僧著名,这就使得凡河南和尚都绝无贾宝玉气,而充溢着雄性的魅力。灵宝市湖滨区的“百佛顶灯”表演者据说几乎都并非和尚,而是当地壮硕粗憨的农民,他们对佛教与和尚的认同,显然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坚韧顽强、执著刚毅的修行精神的尊崇。据说古时有和尚在夜晚化缘时为随时向施主双手合十以示感谢,便将灯笼顶在头上,渐渐形成“和尚顶灯”或称“佛顶灯”的风俗,“百佛顶灯”的表演便由此演化而来。
“百佛顶灯”的表演在一队击鼓和尚敲击出的鼓点声中开始了。我原料想他们的表演无非给人一种杂技式的感觉,谁知咚咚的鼓声中,一百名身着袈裟的和尚刚顶着燃有蜡烛的白瓷碗列出队形,我就顿时觉得有一股肃然的庄重之气从他们那群体中喷薄而出。只见那一百位健壮的顶灯佛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声变换着越来越复杂的队形,他们忽而聚簇为莲花宝座,转动开合;忽而持续为卐字**,庄严旋转;忽而又分散开去,并随着密集急促的鼓点极为迅捷地竞走般地穿梭移动,充分显示出一种大无畏的越艰排险的气派和动势。这时观看者忍不住都用力鼓掌高声喝彩赞叹起来,而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的快速走动已变换出了一个巨大的“佛”字,在一锤定音的猛厉的鼓声中,“佛”字大放光彩,令人心眩神迷——那并不一定是唤起了宗教情绪,更大的可能,是引出了一种对钢铁般的意志和磐石般的坚定以及江河般的豪迈所汇聚出的阳刚之美的激赏。
至少在一瞬间里,我感到无论是三门峡黄河段的自然景观,还是洛阳龙门石窟的历史人文景观,都被灵宝市农民这一“百佛顶灯”的当代民俗景观给比下去了!
自然景观的雄奇,只能算潜在的阳刚;历史人文景观的壮伟,也只是凝固的阳刚;而“亚武天锣”“百佛顶灯”一类当代民俗景观的豪放,则闪烁着我们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世代相续的内在蕴力之美,是活鲜鲜的阳刚!
倘若说我们当代社会生活尤其是文学艺术中确实有阳刚匮乏的征候,需要采补滋养的话,那么,我呼吁,到黄河那样雄浑的自然景观中去!到龙门石窟那样的历史人文景观中去!而且,更千万别忘记,莫放过到虎虎有生气的如“百佛顶灯”的民俗景观中去的机会。
199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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