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最令我心仪的地方是龙门石窟。尽管石窟历经种种劫难破坏甚烈，那最大的奉先寺一窟的卢舍那佛的双手和座基都已残缺，两旁的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二供养人也无一完整，但面对着那先人在岩石上所倾注的憧憬与情怀，仍强烈地感受到历史、文化、艺术的冲击力扑面袭来。龙门石窟造像实在是看不够、品不尽的寰宝。
从洛阳去往龙门的路上经过另一处名胜关林，我以前未曾听说过洛阳关林，乍见“关林”指示牌时不禁有些吃惊，因为古代尊如皇帝，其坟墓也不过称为“陵”而已，我以前只知道孔夫子的坟墓称为孔林，现在关公的坟墓也称“林”，则其地位已跃居历代皇帝之上，属圣人级别了。
孔夫子的事迹史书上明文记载不少，又留下了一部《论语》，关夫子的事迹信史上比较简单，他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著作或语录，人们对他的印象，大多来自《三国演义》小说，或戏曲舞台上的演出，但中国自元明之后，对关夫子的尊崇，从朝廷到民间都在不断升级，以致最后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清顺治时已敕封他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乾隆时更加封为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他是道教中三界伏魔大帝，义是佛教中的护法伽蓝，民间视他为武神、财神、商神、判狱断讼之神和旱时求雨之神及疗疾除灾之神，我在日本、法国、美国的唐人街中国餐馆一类地方，都看到过所供奉的关圣塑像，像前必有长燃的香烛，海外华裔同本土文化的相连，关夫子的作用似乎已超过了孔夫子，真令人感慨万端。《红楼梦》“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一回中，李纨议论道：“……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的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李纨是金陵名宦之女，从金陵嫁到北京似不可能路经洛阳一带，因此她所见到的那些关夫子坟中，当不包括关林。据记载当年吴王孙权将关羽的首级献给了当时洛阳的魏王曹操，企图将刘备张飞的仇恨转移到曹操身上，曹操不上此当，用沉香木雕刻了关羽的身躯，将其首级放在一起，加以厚葬，地点便在今之关林，因而关林是关夫子的真坟，当无可怀疑。
到了关林里面，只觉殿堂轩昂，花木繁茂，殿内的塑像经过修整，亦极堂皇，游客如织，其稠密度不让龙门，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虽亦颇有兴致，却全然丧失了在龙门时的那种对历史、文化、艺术的丰富联想，只觉得好玩而已。
也确实好玩。在五开间的歇山式三殿中，有一关夫子的睡像，原来据说是木雕而带机械传动机关的，观众一进殿门，落脚在踏板之上，右手寝床上的关羽像便会从仰卧状变为坐起状，据说有那胆小心虚的事先未经人介绍，猛一见吓得昏死过去，闹出过人命。现在则有某“军转民”的国防工厂设计制作的机器人关夫子，外壳用合成材料制作，通体漆成朱红色，身着戏装般的纱衣，旅游手册上说睡像前有一仙鹤造像，游人将一钢珠投入鹤啄，睡像便会坐起，但我那天随众多游客另购专门的观览票进去时，却未见到有仙鹤造像，亦未见有人使用钢珠，倒是有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使用一架音质不甚悦耳的录音机，播放着事先录好的配乐和说明词，配合着那录音的乐曲与说明，他或她揿动一处按钮，则那化工合成的关夫子睡像便徐徐坐起，坐定后又微微转过头颅，并睁开一双丹凤眼，屈曲上伸的右臂还做出捋胡须的动作，稍后，则又随着乐曲再转正头颅，从坐姿又渐渐复原到睡姿，这时游客们便发出快活的笑声，绝对没有人昏倒，大概也不会有人心中胆寒，依我之见，那关夫子即民间叫得最口顺的关公爷，在游客心中实在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玩偶。
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游客将成倍地增加，中外游客中完全只倾心于做探古之游、文化之游、艺术鉴赏之游的人士，比例本来就不一定高，今后大概还要相对地降低些。绝大多数游客，他们要看的是热闹，要逛的是美景，而且，他们还有一个极为强烈的意识，就是要“玩”，“那地方好玩吗？”会是他们最常见的口头禅，所以，倘若那旅游点只有非专业眼光不能领略其妙处的文物而一点儿“好玩”的因素也没有，则很难为大多数游客所趋奔，例如洛阳北郊邙山乡的古墓博物馆，投资颇巨，设计颇精，格调极雅，其展品的历史、艺术价值极高，但因与其他景点均不顺路，所以连我们一大群对其颇有兴趣的参加洛阳牡丹花会的作家、记者，也都没有挤出时间一往，据说当例如关林、白马寺那样的地方人头攒动人流如粥时，洛阳古墓博物馆也还是颇为冷清，为什么？那道理很简单，就是“不好玩”。
龙门石窟的游客，未必都是真能从历史、文化、艺术角度鉴赏那些石雕的，但窟前有黄河，河上有大桥，对岸有香山寺，窟外又有大面积的工艺品与小吃摊档，很好玩，因而只抱着玩的目的去一游的人们，在潜移默化中，也一定多少受到些文化艺术的熏陶；关林中的游客，有不少是真怀着虔敬之心，去朝圣求福的，但也有许多人仅只是去看看热闹，门票钱外另掏钱进三殿看睡圣起坐，则纯然是怀着一种迪如在美国迪斯尼游乐场看电子大玩偶的嬉戏心情，我想那也无妨，也许一些少年人经受了那大玩偶的刺激后，便会去找《三国演义》的小说来读，从而到头来也有文化艺术上的高层次收获。
如何使旅游景点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娱乐设施互相妥当地配合，以吸引低、中、高不同层次的游客，从而既使旅游也成为招财进宝的无烟工业，又通过吸引游客有形无形或深或浅地传播和增强精神文明，这是一个很值得详加探讨的问题。
就我个人而言，关林游过一次足矣，可以不必再去，然而龙门石窟却一定要有机会便重游，多少次都不会生腻。
199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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