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茶寮品茶

我是“不可一日无茶”的人,不但在家里整天地喝茶,在外面也很爱喝茶,但在我定居的北京,却缺少理想的品茶场所,如今粤式茶已打进北京,可是一来那“饮茶”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吃点心,系一种快餐,而非真正的品茶,二来厅堂里往往人声喧哗,不容清谈;有所谓“老舍茶馆”“梨园茶馆”“天桥茶园”,可都是主要用来向外国旅游者展示中华民俗的,且收费不赀,非常人雅聚之地。我的故乡四川如今倒是茶馆颇多,并保持着传统的风格,竹椅竹凳,盖碗茶,大铜壶,倒茶的幺师离老远便可将你的茶碗冲足开水,甚至不溅出一星水沫,构成一种温馨的画面,但我难得回乡,所以多半只是在梦中享用。

今年元月去台湾访问,却领略了一番台北的茶寮风情。

据台湾友人告知,台北形成所谓的“茶寮文化”,是不到十年间的事。这种所谓的茶寮,不是传统的茶馆,也不是西味的兼供柠檬茶的咖啡厅,当然也不是粤式的饮茶场所(北京建国门外有“美丽华翠享茶寮”,却是一家粤菜馆而非台式茶寮),它们的出现,是缘于台湾经济起飞以后,“雅皮士”一族人数的增多;所谓“雅皮士”,是与60年代的“嬉皮士”大不相同的一族,“嬉皮士”多为社会边缘的、具叛逆性的、不修边幅、玩世不恭、行为古怪乃至放荡不羁的年轻人,而“雅皮士”则多为受过良好的正规教育、得到很不错的职业(多为白领,或自由职业者)、虽有独立见解却与社会亲和、穿着打扮严谨并讲究品位、情趣丰富而弃俗求雅的人士,他们中年轻的可能很浪漫,但不会逾矩,步入中年的则多半重视家庭的稳定,虽可能偶有荒唐,却也不至于迷途忘返,还是看重道德伦理,这样的一个群体,他们需要社会提供雅致消费,茶寮便是满足他们这一欲望的产物。

台北的茶寮不仅越开越多,而且风格也愈见多姿多彩,有的茶客偏爱某一种风格,便会成为那种风格茶寮的常客,有的茶客喜欢不断变换情调,所以往往总是出现在新开张的茶寮中。“饮翁之意不在茶”,而在品,所品,也并非只是茶本身的香、色、汤、味。

比如说,我们去了一处茶寮,那里面的装潢,走的是西方风味的路数,但并非英式的典雅、德式的庄重、法式的浪漫,也不尽如美国西部的粗犷豪放,倒更多地有澳洲牧场的氛围。整个厅堂全用原木装修,却呈现出做旧后的灰褐色,桌椅亦一色木质,装饰点缀的物什,或是稻秸做的工艺品,或是粗麻的挂件桌垫,入夜,照明用的是古拙的汽灯与烛台,安装在隐蔽处的音响里,传出淡淡的乡村民谣的吟唱……那里所用的茶壶,是特制的,全用透明玻璃做成,里面套着也是玻璃的漏斗,茶叶放在漏斗里,冲茶时水流先经漏斗,随后再筛入壶体,倒入玻璃杯中时,便没有“残渣余孽”作祟。那里所供应的茶,除了常见的品种,还有西洋人用各种花瓣、草籽配成的茶,冲出来红若葡萄酒,喝起来甜中微苦,别有风味。相对来说,去那个茶寮的,年轻人居多。

我们去的另一处茶寮,位于小巷深处。一进门,先是一个小厅,挂着匾额,陈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陶器,以及制陶器的若干工具;进到里面,发现不是宽敞的大堂,而是分割为许多不同面积的品茶空间,从仅容一对情侣的、只容三个友人或家人的……到能容四五人、五六人欢聚的,都有,最里面还有一个可容一二十人开茶话会的“茶亭”。每一个空间,或较开放,从外面可以望进里面;或颇隐蔽,有雅致的蜡染垂帘遮挡;或安放盆景,或布置有水族箱,有的里面是桌椅,有的是矮几和蒲团,总之顾客可根据自己的爱好,择处而栖。我们选了一个三人间,点了茶,送来是一套东西,不仅有茶壶茶碗,还有茶炉和若干煎茶必备的物品,一个瓮是装凉水的,一个器皿是往茶壶里注凉水的,一个罐子是装茶叶的,一个匙是舀茶叶的,一个棒是搅茶叶的,一个钵是倒废水的,一个漏斗是滤茶汤的……这些东西都是陶制品,粗拙可爱,据说这茶寮的每一套茶具,都是风格相近而又各不相同的;另外还有小竹帚子、扇炉火的小蒲扇……真是色色精细。原来,在这里面是不吃现成茶的,茶客自烹自漉,从容呷饮,或喁喁低语情话绵绵,或论文谈艺侃侃尽欢,茶寮并备有棋书用品,可以摆枰鏖战,也可以默读遐思,总之闲情雅致,任君逍遥。佐茶小食,则精巧可口,我最喜欢一种入嘴即化的凤梨酥,台湾风味,浓酽至极。

台北茶寮里的清幽,化解着都市人平时难以融通的焦虑与烦怨,但走出茶寮,浑如一觉之后,却又必须面对甚至是更冷酷更粗糙的现实,于是在为生计的奔忙与压抑中,便更渴望到茶寮中求得高雅的松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出出进进的循环,茶寮的繁荣,也就更如烈火烹油,可望继续高扬不衰。

北京会不会出现台北式的茶寮?听其自然吧!我且在北京家中,细品台湾友人送我的文山包种茶。

1994年3月5日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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