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

与“玲珑”相连属的审美考语是“剔透”。所谓“玲珑剔透”,常常首先用来形容中国园林里的叠石。叠石的材料最好是太湖石,其上品需符合“瘦、皱、透、漏”四个条件。中国传统建筑的廊檐栏柱,特别是室内的装饰性部件,也特别讲究玲珑剔透的美学效果。中国传统建筑大量使用木料,门窗几乎都是木质的;在南方,墙体可以单薄,瓦顶也可以不那么厚重;这都有利于出玲珑剔透的效果。当然宫室神坛和大型的寺观建筑可能在总体风格上排除玲珑剔透,以免显得轻薄儇佻;不过在细部上,也还是可能启用玲珑剔透的部件,北京紫禁城里那发生过许多泼天大事,可谓当年最严肃的政治空间,鼎鼎有名的养心殿,其内部设置就既有玲珑感,也有剔透趣。

现在专门说说“剔透”的美学意趣。中国的传统建筑,很讲究室内与室外的通透感。这当然首先体现在对窗户的理解上。我曾写过《窗内窗外》一文,大意是说中国古典建筑中,往往把窗户当作一个画框,即使那窗外并无自然风光,也要在窗外空间布置出一个盆景般的“拟自然”来;而西洋建筑多半只注意如何使窗户充分发挥采光、换气等功能。这个观点当然还要坚持。西方名著里有一部叫《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还拍成了电影,似乎于他们而言,开窗可以看见风景,是一种意外之喜。其实,就中国传统建筑而言,正常的房间当然都应看得到风景,这本是不待言的,绝不令人惊羡。倘要让人产生悬念,写一本小说叫作《看不见风景的房间》,可能更为合宜。

现在我要补充的是,在中国传统建筑里,窗的作用还并不仅是画框。窗是室内的人与室外的世界沟通,并融为一体的重要通道。当然,还不仅是窗、门,以及廊、棚、栏、栅,虽然在空间的切割上各有其独特的功能性考虑,“各司其职”,但它们都尽可能“剔透”,尤其在春、夏、秋三季,将其完全封闭起来的情况基本上是没有的。窗、门或许会设置帘幔,但那帘子往往会是竹篾制的,不仅透气,而且“透景”。因此中国古诗词里有“一帘(繁体字应是竹字头下面一个“廉”字)春雨”的吟唱;而纱制窗帘也往往是透明度很高的,如《红楼梦》里写到的“霞影纱”和“软烟罗”,它们并不将窗外景物全然遮蔽,而是“剔透”得令人随时心醉。中国古典诗词里有无数表达个体生命在窗门内与窗门外的大自然以及人间烟火相融合的句子:“山色满楼春雨后,一帘风絮卷春归”,“升堂出街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南窗一枕睡初觉,蝴蝶满园如雪飞”,“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也不仅是视觉上的“内外勾连”,更撩拨心弦的也许是听觉所引领出的感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梦觉隔窗残月尽,五更春鸟满山啼”,“枕上诗篇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今夜偏知春气暧,虫声新透绿窗纱”,“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夜深风竹敲秋韵……”,“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真是一年四季,室内与室外都是“剔透”的。切莫把这些天籁人情的意境,理解成是因为那时的建筑技术无法解决隔音的问题,“歪打正着”派生出来的。讲究把建筑物剔透得与自然的气流、气味,市井的声音、人气贯通融合,这一中国古典建筑美学的传统应当得到继承与发扬。

在全球一体化的浪潮里,西方的建筑理念、美学趣味浸润到我们这样的东方国家,从中汲取其可以融化的营养,是有助于发展我们的新兴建筑业的;但新型建筑材料的推广,新建筑技术的普及,连带着某些似乎是难以避免的生活方式的推行——如全封闭式的“智能式建筑”,它里面的气候是人造的,活动空间是绝对与“外面”隔绝的,往往那建筑物外面大雷大雨,而里面的人却毫无感觉。那是绝不“剔透”的。当然,那样的西方建筑里可能也会有一部分房间可以鸟瞰外面的世界。我就曾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进入过那样的摩天大楼,它的一整面墙几乎都以落地玻璃窗构成,倒是很透明,窗外是钢铁、玻璃、石材与种种合成材料构成的“人造森林”。给我的感觉是,那落地窗的设置不仅不是为了让室内的人与室外的自然和人间沟通、亲和,反而是为了炫示高度工业化以及高科技对自然与俗世可以率性支配的一股旺健的霸气。当然,那也是一种风格。也不能说在多元的建筑美学趣味里,那就一定是不好的。但当这种西方建筑美学趣味处于强势时,强调一下我们民族自己建筑美学里的好东西,恐怕也是必要的。其实,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凡人类创造的文明成果,都应是当代建筑师们取法的共享资源。灵活运用,东西合璧,相得益彰的例子,在北京就有,比如在西长安街复兴门内南侧的中国工商银行大楼,它的进口处就使用钢材和玻璃等新型材料,组合成了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剔透”空间,给人以梳风栉云的诗意联想。愿这样大体量、新材料组合的新建筑里,能在设计构思中有更多更巧的“剔透”式“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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