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

“勾心斗角”现在是个涉及人际关系的贬义词。其实它原是唐代杜牧在《阿房宫赋》里,用来赞美楼体互相巧妙勾连、檐角争奇斗妍的褒义词。杜牧可谓我们民族建筑评论的老祖宗,他这“勾心斗角”一词充满了跃动感。其他许多的老祖宗在文章里涉及建筑物时,也常体现出以跃动感为美的审美趣味。比如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寥寥“有亭翼然”四个字,立即使我们觉得眼前有个亭子似乎要把它那翘角顶当作翅膀扇动而去。苏轼形容不过是用土筑成,仅出于屋檐而止的一个凌虚台,“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其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也着眼于跃动感。到清代曹雪芹,他杜撰了一个大观园,也使用了“飞楼插空”的词语。

其实使建筑物产生出跃动感,是中外古今流传颇广的一种美学追求。西欧古典建筑中的哥特式风尚,那使立面线条努力向上蹿升,在顶部耸起尖塔,固然是基于欲与上帝天国沟通的一片虔诚,有其宗教意识形态的大前提,但从形式美角度上考察,也确实使建筑物产生出了一种勃勃向上的跃动感,是爽目润心的。有的哥特式建筑,如巴黎圣母院,不仅其尖拱顶塔仿若航船上的望楼桅杆,富于动感,那两侧的几道肋骨般的飞扶壁,本是基于结构力学的考虑,用以支撑庞大而沉重的墙体的,却也从形态上令人联想到鼓起风帆离港开航的巨轮上那飞扬的彩带,所以巴黎圣母院隔着塞纳河从侧面望去,尤有劈波而去的生动气势。世界进入工业文明以后,近现代建筑中,巴黎铁塔又是一次跃动美的大展示,分明是最沉重的钢铁,却因“人”字形蹿升的流线与剔透的网状结构而顿生轻盈摩天的欢悦感。

20世纪以降,建筑美学的流派急速走向多元,跃动感在许多流派中不占地位,甚至遭到刻意摒弃,有的建筑师追求建筑物像磐石般稳定的意趣,有的甚至追求朝地底下扎进的“落实感”。即使是体瘦高拔的摩天楼,也并不使其“翼然”“跃然”,如加拿大多伦多市政厅(两个圆弧形的楼体“相对而嘻”),美国桃树中心广场旅馆(造型仿佛一只竖立起来的巧克力糖果盒),当然更有法国蓬皮杜文化中心(赤裸地静止着)和日本东京国家剧院(横向浮搁恍若古琴)那样的一些简直是“反跃动”式的诡奇之作。这是因为人类变得稳重了吗?

虽然跃动感的美学追求在建筑设计中已非普遍适用的趣味,但这毕竟仍然还是一种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古典趣味,而且,即使在总体是非跃动的造型里,细部也仍可用跃动的线条来丰富其“文本”的语汇。如美国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那双方塔的造型敦实厚重,顶部绝不攒尖蹿升,充溢着稳定感而难以产生出“身有彩凤双飞翼”的跃动感;但这只是远望的总体感受,倘你走近它的楼体,进入高敞的大堂,你就会发现,设计师在它的底部,配置了一整排音叉状的尖璇形支撑柱,这些高耸的柱体所构成的线条,非常强烈地派生出了一种奋力托举的跃动感。这是否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一个美学范例?遗憾的是,****制造的“9·11”事件,使得这一建筑杰作永远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之外。

从“动”“静”角度考虑建筑物的美学效果,只是一个方面罢了,我们需要总结的建筑艺术的经验教训实在是非常丰富。我有一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冒昧地提出来:我们的建筑界的眼光,似乎还不是非常开阔,拿借鉴国外的新建筑成果来说,比较集中在美国、西欧和日本的种种潮流、派别;有的地域和民族,他们其实在新建筑的美学开拓上,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而我们却比较忽略,例如西亚一些国家,他们不仅是单栋的建筑物往往极富民族特色极有创意,而且在建筑与环境,与人,与社会,还有他们特有的宗教信仰诸方面,都创造出了十分璀璨的景观。我曾在阿联酋的迪拜有短暂的停留,那机场候机楼的独特造型,整个社区绿化带的布局,以及对那地方本来是极珍贵的水的景观运用,都令人耳目一新。另外如拉丁美洲的建筑,特别是巴西首都巴西利亚的总体规划与统一的美学风格,都值得做专门的研究。这是我思路的“跃动”。就创新促奇而言,跃动是永远需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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