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坦率地说出自己这样的感受:我们一些大型的公共建筑,看上去很不洁爽。我不说“清爽”而冒生造之谴说“洁爽”,是因为觉得唯有这样说,才能充分、准确地表达我对建筑美的一种诉求。“清爽”当然也是我喜欢的一种面貌,但它的含义里突出的是“干净利落”;说“洁爽”,则似乎可以蕴含更多审美上的,从视觉到心理的快感。
建筑物不洁爽,有时不是设计上的问题,而是施工的问题。1999年国庆节前,北京东长安街的东方广场外装修完成,这座在动工前便成为京城热门话题的庞然大物一旦露出庐山真面,自然引起了广大市民的浓厚兴趣,虽然一时还不能进入内部,但在那外面的广场与步行道上走走,观望一番这组建筑物的雄姿,也算共享了盛世繁华吧。入夜,东方广场顶部的灯光造型全部开放,离它较远的人们也能欣赏到它的轮廓线。这里且不从审美角度去评价东方广场在设计上的得失,也不拟全面评说其施工的水平,只说一点——它那前庭上的一系列喷水池。有数个水池在开放时总要把大量的水喷至池外,弄得供人们穿行的地面上废水横溢,我在那期间几次去那里观望,每次都会遇到怨声不绝的路人,他们本是乘兴而来,要一睹东方广场的“明珠”光彩,却因这一施工上的疏漏而大败其兴。大型建筑物所配置的喷水设施,有的是刻意要让欣赏者能直接嬉水,有的池水分层下泄,直达地平面,但那都一定会以精心的设计和施工来保证达到预期的效果,比如会给泄至地面的水流特设泄水孔隙和地下管道,将其回收循环使用。东方广场的喷水设施明显不是这样的创意,它喷出的水是不该外泄的。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喷水龙头还没有调整好呢。没调整好怎能一再向公众展示?再说,投资代价这样巨大的建筑群,简单的喷水池怎么都不能建造得一步到位?我想那不会是技术水平的问题,而反映出我们一些施工部门某些环节上的人士,他们首先就缺乏把建筑项目当作艺术创造来看待的审美意识,尤其轻视某些细部,轻视大主体与小配置的精密契合,更轻视所施工的建筑与周遭环境的和谐。在中国,一个华丽的建筑耸起以后,它的侧面或背后会在很长时间里堆放着一些剩余建材,甚至土方垃圾,丑陋刺目。这问题往往牵扯到几个方面,是经济利益及官僚体制等许多因素在作怪。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应当扪心自问:国人啊,咱们为什么不能过得更好一点?为什么不能把求美之心,提升得更高一点?为什么不能把事情办得更洁爽一点?
好的建筑设计,要真正成为大地上的一道靓景,施工水平至为要紧。我们的一些大型公共建筑,在建筑美学的创意上,设计水平上,与发达国家的水平差距并没有多大,但施工水平的差距,却往往一眼即可看出——精确度、平整度、密合度、光洁度、材料质感……这里欠缺一点,那里出点纰漏,总之,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不洁爽。因而,虽然是踮起脚尖猛跑,追求“现代大都会气派”的劲头十足,实际效果却还是显得土气——却又并非田园气息,而有点像乡下姑娘学城里靓女的穿戴打扮,色彩不准,细节不对,闹了个令人忍俊不禁。
当然,还有个建筑材料的质量问题。现在北京地区的一般民居,在窗框材料的选择上,已经由木料、钢铁,转为了铝合金和“塑钢”,特别是“塑钢”近来大行其道,就连旧房新装修,“塑钢”也是最时髦的东西。我并不反对“塑钢”窗材的使用,但我发现,有很多新的“塑钢”窗体,都是还没有揭开其外面印着商标的包装纸就安装了上去,而且直到完工甚至使用后也一任其状,是那房主在追求一种“奇趣”么?显然不是。这里当然有施工不仔细的问题,但我向一些施工者询问,他们回答我说,那是因为剥离那用不干胶黏定的包装纸非常麻烦,常常不能完全剥离,弄得更加破相,所以他们也就干脆不去剥离那包装纸了。这就是厂家在生产上存在的质量问题。为什么不把去除包装这个环节弄洁爽呢?现在这样的带包装纸的“塑钢”窗在北京随处可见,往往是,那新楼“西服革履”,甚至某些装饰部件也堪以“项链”“戒指”作比,但却镶嵌着些不能剥去包装纸的“塑钢”窗,给人一种油头粉面却满嘴烟牙的印象。
但是建筑物不洁爽,也不能都一股脑推到施工部门和建材生产的质量问题上去,根子往往还是在设计者那里。不洁爽的设计,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施工方面越是中规中矩地严格达标,所使用的建筑材料越是品质到位,其建筑美学上的整体缺陷便越暴露无遗。
什么是不洁爽的美学面貌呢?可以先从明清家具设计的对比谈起。我们都喜欢明代的家具,从贵族家庭到一般小家小户的家具,明代家具大都给人以洁爽的审美感受,它们线条利落,风格明快,构件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而且通体往往洋溢着一种灵动的气势,看到它们便能联想起或温馨或高雅的俗世生活。但清代的家具总体而言却风格大变,从富贵人家到一般市民家庭,床杌桌椅都往笨重、雕琢、构件复杂、细部琐碎的方向上发展,看上去令人觉得矫情、沉闷,尤其到了晚清,穷人的用品粗陋不堪,富人的用品繁缛不堪,家具如是,许多工艺品也如是,灵气消减,奢靡浑浊,就算那也是一种美吧,却只能名之曰病态美。再看园林,像苏州拙政园,是明代打下的底子,清代曾被太平天国当作忠王府,倒没怎么大增大添,至今整个风格还大体上洁爽,布局疏密得体,浓淡相宜。可是狮子林就不同了,这座园林元代就有,之所以命名为狮子林,原是为了纪念在天目山狮子峰住过的中峰和尚,到晚清以至民国初期,园林主人追求让大大小小的山石皆像狮子,大肆堆砌,叠床架屋,使里面真成了森然密布石狮的王国,搞得淤塞满闷,而那正是晚清民初的一种审美时尚。我们还可以比较一下明十三陵和清代在北京南面所建的东陵与西陵,后者比前者保存得更完整,施工似乎更细致讲究。但无论是神道边的石像生,还是陵内的石雕,却都匠气十足,木然呆板,是些应予保护的文物却并非值得欣赏的艺术品。当然清代也不是没有好的个案,像天坛祈年殿火灾后的重建,设计与施工都极好;再如颐和园的十七孔桥和龙王庙,昆明湖畔知春亭,万寿山下长廊,山上佛香阁,设计上都富创意,可谓洁爽优雅;但佛香阁下方半山上的铜亭等一组建筑,也犯了堆砌壅塞挤作一团的毛病。也许,那是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发展到那个阶段,已达于烂熟的地步,活力耗尽了吧!
洁爽的美学意趣是不是一定表现为简洁明快,是不是包豪斯学派那样的建筑,或直接诉诸功能性的建筑,或立面素净色彩柔和的建筑,就一定是洁爽的,而后现代的拼贴式手法的建筑,吸收了中国古典华丽风格以及西方古典中的巴洛克、洛可可风格的建筑,或墨西哥城的那种以大面积色彩艳丽的镶嵌式壁画装饰的公众建筑,就不洁爽了呢?我当然不是那样的意思。概括起来说,我企盼的洁爽就是设计上删尽多余枝蔓、施工上无懈可击、材料上处处到位,并与周遭环境相配,完成后能令人眼睛一亮,禁不住伸出拇指由衷地夸赞:“真棒!真爽!”那样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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