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形容建筑物消失殆尽的语汇,现在我却用来表达对一栋新落成的大体量建筑的感叹。这栋商用巨厦,墙、窗、门、栅、阶、廊种种习见元素很容易指认,但是却绝对觅不出瓦这一元素,它的顶部是整体结构,傲指蓝天。
中国传统建筑,瓦是至关重要的部件。瓦的最大功能是覆盖屋顶。明、清时代,北京的皇权建筑、神坛建筑,以及分布各省各地的“敕建”寺庙等,顶部都使用琉璃瓦,讲究的连围墙上也覆盖琉璃瓦,专供皇帝享受的用黄琉璃瓦,其余按其性质或等级用蓝、绿、黑、赭等颜色的琉璃瓦,有的还一顶兼用几色,构成各种图案。琉璃瓦的顶子不论是歇山式、庑殿式、攒尖式或别的什么样式,都会与琉璃的脊背吻合,并与宝顶、脊角、檐兽等同样是琉璃制品的构件整合为气派非凡的视觉冲击力。近几十年来中国的新建筑,设计者为了体现出与民族传统的承继关系,常常使用“亭子顶”,而且也大量使用琉璃材料,也不能说没有成功的例子,但是,为人诟病者渐多,特别是近十几年来,这样用琉璃瓦搞“亭子顶”甚至已达到令公众生厌的地步。这些“亭子顶”又多半缺乏功能性,造成资金的浪费,开发商从效益上也对之敬谢不敏。于是,“片瓦无存”,完全不使用琉璃部件或其他瓦材的新楼近些年越来越多。
不使用琉璃瓦,也不使用任何其他材料作瓦,干脆说那建筑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屋顶——传统屋顶绝大多数都有坡度,完全平顶是例外——加以整体使用的几乎全是传统建筑中不可能有的新型合成材料,现在的许多新楼,被指认为“全盘西化”了。其实,西方传统建筑,何尝没有大量覆瓦的顶子,只是洋瓦与中国瓦有所不同。我初中上的是北京二十一中,原是一所教会学校,叫崇实中学。当时的校舍,是西洋式的楼房,其中一座顶部还有钟楼,其顶部富于变化,或尖拱,或缓坡,都覆盖着灰色的石片瓦,后来因为那楼老朽,被拆除,拆下的石瓦片堆积如丘。我记得那时看热闹,翻弄那些石瓦片,有的上面还嵌着植物或动物的化石,那些石瓦片体积比一般的中国瓦小,而且是平的,长方形。后来有机会出国,发现西欧许多古老一点的建筑都使用这种石片瓦。当然,后来西式烧制的平直带棱的红瓦(一般民众就将其叫作“洋瓦”)在中国也流行开来,还有石棉瓦什么的,只是,似乎都是些便宜货色。西方现代派建筑兴起以后,顶部才多不用瓦了。
动不动就把一种事物说成是一种文化,已经令许多人蹙眉,但我冷静下来细思之后,却还是要这样说:瓦也是一种文化,而且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瓦文化各有特色。就中国瓦而言,最令我感到亲切的,还不是上面提到的琉璃瓦,而是普通的微拱形的青灰瓦。这是传统民居大量使用的瓦。北京胡同四合院建筑的特殊情调,屋廊顶部的青瓦是重要的音符。当然细分起来,青瓦的形态、种类又有所不同,讲究的要在部分房合使用筒子瓦。南方民居的青瓦与北京四合院的屋瓦又有微妙的差别。在江南民居、园林里,青瓦不仅用来覆顶,还大量用来装饰墙体,有的隔墙不仅顶部饰瓦,墙体当中很大一部分通透结构用青瓦巧妙旋转嵌砌而成,往往还组成吉祥图案,令人充分感受到瓦的魅力。中国文物里有一个重要的门类是瓦当。瓦当是屋瓦最下部构成檐的“尾瓦”,讲究点的在“尾”上雕塑出各种图案,那可确确实实是文化,需要认读,其中蕴涵着丰富的内容。但随着旧民居的拆改,各地的新民居很少再使用传统青瓦,农村里盖新房,也喜欢用钢筋水泥的预制板搭平顶,若盖坡顶,则用大片带棱的水泥“洋瓦”;城市里则更时兴“片瓦无存”的“整体封顶”的建筑形式,传统青瓦不仅罕被采用,甚至连有没有生产,也都成了问题。瓦当这种玩意儿,只存在于古玩收藏者或古玩市场的狭小空间中。中国瓦文化的这一分支的濒临灭绝,令人扼腕。
有人跟我说,传统青瓦与传统青砖一样,要使用大量泥土,而且基本上是手工业生产方式,浪费资源,形态落后,使用起来费工费时,远不如新型的建筑构件那么使用方便又富有时代特征。这当然也是一方面的道理。但是从两个小例子可以透视时尚:若干讲究品位的城市居民,选购了完全不用砖头的整体用预制件拼合的摩登楼盘,但他们在装修时,却偏要在起居室贴画出一面红砖墙来,以慰怀旧之情;某些在极为现代化的大楼里营业的餐厅茶寮,却偏要用些青瓦土墙,配合些蓑笠、蒜辫,来装点出乡野情趣——这说明现代与传统,当下与逝波,在人们心灵深处,其实是切割不断,交融衍进的。因之,对中国传统瓦文化的延续,我又恢复了一些信心。我相信,不仅琉璃瓦,包括民居青瓦在内的中国瓦,作为一种韵味元素,是不会被设计师们一概摒弃的,他们仍会在某些情况下,恰当地利用这一元素,来使其作品增辉。片瓦无存只是现代建筑中的一个流派,而不会是全部现象。瓦的精魂,将久远地萦回于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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