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入历史

金秋时节,北京东便门与崇文门之间,建成了明城墙遗址公园。那个空间里原来是些乱糟糟的陈旧民房,以及一些更陈旧的城墙残段。明成祖时定型并一直保留到20世纪60年代的北京城的城墙与城门楼子及相关建筑的几被完全拆毁,至今仍是一个提起来便令人痛心的话题。到20世纪末,北京幸存的城楼只有前门(正阳门)及其箭楼,德胜门箭楼和东便门角楼,这寥寥四个。幸存的城墙更其稀少,也就是东便门角楼下,还有西便门原址等处,修复了一些片断。北京东火车站后身,也就是上面所说的东便门与崇文门之间的那段并非有意保留,而是当时因为拆毁起来会十分麻烦。破旧城墙,随着新世纪的来临,在社会普遍意识到北京城墙的湮灭是一项文化灾难的氛围里,一下子成了不仅北京人视为珍宝,国人乃至整个人类都达成必须妥善加以保护的共识的超级文物。于是,北京市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北京市民掀起了捐献散落古城砖的运动,文物专家、园林专家等有关专业人士奉献出聪明才智,当然更有古建工人及其他人士的辛勤工作,终于有了现在展现于世人眼前的,既古香古色又与周遭城市新貌相谐互补的明城墙遗址公园。

细看明城墙遗址上的那些古砖,我们可以感受到,砖,这个建筑构件在中国传统建筑里占有多么重要的分量。当然,在北京八达岭以及其他相关的长城遗址那里,这种对砖的敬畏感会更加浓酽。我们爱用“一砖一瓦”来比喻紧密相连的同胞关系,我们高唱国歌里“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词句时,会产生自己的身躯就是民族的一块城砖的感觉。

在中国传统建筑里,讲究一点的砖制作十分精细,从选料到烧制,以及烧完后的打磨,每个环节里都融注入人们对这一建筑构件的高度重视。而用砖砌墙时,讲究的使用黏合剂时会不惜工本,据说北京明城墙的黏合剂里就使用了糨米粥。北京胡同四合院里稍微讲究些的房屋墙体,也都是水磨青砖严丝合缝地砌成。在中国,大江南北、中岳东西,尽管传统房屋的基本构件里会有若干就地取材的不同成分(如有的地方大量用竹,有的地方大量用天然石料或现成黄土),但烧制砖的使用应该说是无处不在的。砖不仅具有最充分的功能性,也是重要的装饰部件。从古代一直到20世纪初,砖雕艺术是中国建筑艺术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分支,保留至今的那些砖雕精品仍会令我们的审美情绪卷起阵阵波澜。

但是,砖在当下建筑业里的地位急剧下滑,其命运比传统瓦更为凄凉。传统瓦里的琉璃类多少还保持着一些备选的荣幸,而传统砖里即使是水磨青砖,现在也越来越罕见于城市新建筑的材料清单之内(除非是古建筑修复工程)。20世纪末还有些城市新建筑采用预制板与砖砌的混合结构,现在据说某些地方已经有明确规定不能再用黏土砖。当然一些农村民居还在用砖,也还有砖窑在烧砖,但造砖浪费农土,烧砖产生污染,更深刻的原因,是在社会现代化的进程里,城市建筑越来越追求****,在这样的叙事结构里,即使是以前我们觉得十分巨大的城砖,也成了未免细琐的构件。现在动不动是跨度惊人的整体结构,混凝土与钢筋,合成金属与玻璃材料,三下五除二便可以完成以前要用砖一块块砌成的那些关键部分。建筑物的外表,或玻璃幕墙,或大尺寸石材,或大面积整体金属,或浑然一体的水泥“素面”,总之难再有砖的风貌。像以往的那些传统砖雕,一般都仅在一尺见方之内,大的也不过一米见方之内,影壁上的或许会更大一点,或者还有连续回环之势,但是跟现在城市大体量建筑的装饰部件相比,则全“小巫见大巫”了。现在建筑物上的浮雕、圆雕动辄比真实人体与物品还大,一些抽象的装饰部件更可能跨越整个建筑物,极其壮观。

砖,作为前工业时期最普遍的建筑部件,在工业化时期被逐渐淘汰,到了后工业化时期,则被作为一种农业与手工业时期的社会符码,进入了历史,成了文物。北京明城墙遗址公园的形成,便是一个明证。人们在这里怀古,怀旧,欣赏古人残留给我们的文明断片,咀嚼从古砖里氤氲出的音韵诗意。人们在这里会频频地继续发出“怎么竟把北京的古城墙拆毁得仅剩下这样的残段了啊?”的喟叹,但无可阻止的事态是,今后绝大多数的城市居民所使用的新建筑都不会再有传统的砖了,正如今后绝大多数城市居民都普遍使用沙发椅而既无力也无意去置备仿古硬木明式太师椅来家常使用一样。今后或许会有为自己建造或购置磨砖对缝精心砌建并有精美砖雕的仿古住宅的人士,其居所里摆放、使用的净是些纯粹的手工艺品,起居室一面墙上挂满从全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手制面具,其最炫人眼目的摆设也许是被射灯聚焦,搁放在覆有黑丝绒的台子上的一只从山乡收集来的竹编粪箕——但是,请切切懂得:那一定是在工业化和后工业化进程中获得大利的富豪之一!传统精砖与其他手工含量高的物品成为只有富人才玩得起的“穷讲究”,正进一步有力地说明着砖已逐步坠入历史深处,对此,您是否同我一样心潮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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