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畔千斤椅

一段时间,全国各地报纸都广泛刊登了两条关于北京的报道。一条是开通了自玉渊潭到昆明湖的水上旅游线路,一条是什刹海边安放了一百把千斤重的整雕石椅。这两条消息再次提醒人们,北京不是一座“旱城”而是一座“水城”。玉渊潭至昆明湖的长河,在老城圈之外,而什刹海以及与其相连通的积水潭、北海、中海和南海,却是在老城圈之内的西北部,构成着水波潋滟、绿树环合的秀丽风光。

在我的小说及散文随笔里,常常出现什刹海,仿佛是一个贯穿性的角色。其实于我而言,它哪里仅只是一个笔下纸上总不免要趁隙一现的美人儿,她(我已不能再以“它”来称谓什刹海)分明已融进我的生命。我曾紧依她的身畔,度过了从十九岁到三十七岁的青春岁月,在精神上,她于我兼有慈母、慧姊、挚友、良医般的滋养呵护。当然,你注意到,我没说她是我的青春情侣,这当然是为了怕引出家中贤妻的误会——写到这儿正好妻来唤我吃饭,看到这一行大笑:“你不好意思说,我可好意思说,什刹海就是我的青春情侣!不过,我要写他,就用人字边的他!”——吃完饭接写此文,仔细一想,可也是,在我的感受上,什刹海是阴柔秀美的,而在妻的感受上,什刹海却颇阳刚雄健;算起来,妻在什刹海边住过的时间比我更长,那湖边蛛网般的胡同,举凡鸦儿胡同、刘海胡同、大翔凤胡同、小翔凤胡同、大金丝套胡同、小金丝套胡同、羊角灯胡同、花枝胡同……是我们青春生命共同的徜徉空间,无数最浓烈的喜怒哀乐,最隐秘的幻想企盼,都镶嵌在了那“镜框”之中,也许,正是什刹海夏日碧波的低吟浅唱,与冬夜湖冰因陡然膨胀而发出的“冰吼”,引发出了我们诉说不尽的共同语言、心灵共鸣,从而,什刹海又可称之为我们感恩不尽的媒人。

为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周年大庆,什刹海又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疏浚,前、后海都重装了新的铁栅护栏,周遭的绿化也进行了增补加强,不消说,还有沿湖长椅的重新配置。记得我们居住在什刹海边时,湖边就有铁脚铁脊与木条组合而成的长椅,其形态与蓝波绿柳十分和谐,虽说日久天长,风吹日晒,那长椅难免漆落锈现,有的乃至木条残缺、倾斜破败,但大体而言,尽管那些年代里休整油饰的次数有限,但无论四季何时,可歇坐者总还居多。现在呢?什刹海畔已用重达千斤的整雕石椅取代了往昔的铁架木椅,这是否首先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非也,据什刹海风景管理处的负责人介绍,前年新安装了两百把铁架子、木头板的双人路椅,到了去年春天,70%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补装维修后到今年检查时,工作人员发现又有50%的路边长椅被破坏。在十分无奈的情况下,管理处想到了搬不走、踩不坏的石质椅子。于是专门派人前往以盛产石料闻名的河北省曲阳县订做了一百把石椅,每把椅子都是由一块花岗石整体雕刻出来的,长90多厘米,厚约50厘米,重达千斤左右。为此,什刹海管理处的安主任开玩笑地说:“我们这些椅子是为大力士准备的。”安主任着实幽默,但对于什刹海畔的千斤石椅,我和妻子,以及许多北京的市民,都实在难以抖出笑纹。

前些天我重访什刹海,在一把千斤椅上坐了良久。当夕阳西下,我正欲穿过湖畔的烟袋斜街离开时,却被当年一位老邻居叫住了。那是鄂大爷。我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他已经奔五十了,如今虽说须发皆白,年逾八十,那身板,那黑红泛光的肤色,特别是那亮锣般的嗓音,却仍透着健壮硬朗。想当年,无论公家还是私人,哪有那么多机械制冷设备,从大仓库里降温,到小摊贩卖易腐易馊的食物,常常还是要依赖天然冰。什刹海当年便是最大的天然冰产地,隆冬时节,岸边架上许多木板滑梯,湖中许多的采冰工繁忙地凿冰运冰,硕大的冰块从滑梯上拉至岸边,立即被装上卡车,迅速运送到城内外的冰窖里储藏起来,以备盛夏时供应各个部门,也捎带着零售一些给一般市民。鄂大爷当年便是一名熟练的采冰工,膂力过人,嗜酒豪爽。我们不期而遇,都很兴奋。但没说上几句,就把话题落到了千斤石椅上。我说:“您是大力士,这椅子只有您配坐。”谁知一句话激怒了他,他竟满脸溅朱,先指着那石椅说:“丢人现眼!”又质问到我鼻子跟前:“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起点子作用!”

虽说跟鄂大爷最后还是尽欢而散,但他那关**斤石椅的耻感,特别是对“我们这些人”的愤激性企盼,使我一颗心久久怦然。鄂大爷一贯尊重所有的文化人,即使在“**”那令所有的“斯文”皆尽“扫地”的岁月里,他无力挽大势狂澜,却能坚定地让他的子女仍把胡同杂院里挨了斗的文化人都唤作“老师”。当然,他始终搞不清比如说作家和记者,社会科学工作者与自然科学工作者以及工程技术人员,其实在职业分工上还有若干重大的区别,在跟我对话时统称“你们这些人”,也非止一回;但他那认为“我们这些人”对什刹海畔出现千斤石椅的怪相,应负起一定的匡正世风责任的“怒吼”,却实在不能置若罔闻。

重访什刹海那天晚上,恰好与几位“我们这些人”中的朋友在茶寮相聚,我将石椅和鄂大爷都形容了一番,引出了热烈的讨论。虽非“百家”,但思路立论极其纷纭。有的说,这类事,跟随地吐痰一样,经济发展了,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特别是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了,绝大多数的社会成员也就自然不会那样不文明了;有的说,你写一万篇呼吁不要损坏公共座椅的文章,也顶不了一条“凡损坏公共财物者一律罚以鞭刑”的峻法;有的说这是很小的事情,现在是过渡期,市场经济使一些市民唯私损公,或者心理不平衡,拿湖边长椅撒气,更也许是农村民工大量涌入,缺乏文明习惯所致,只要过渡到一定程度,市场秩序健全稳定下来,社会不公问题趋于缓解,以及农村民工逐步融入市民群体,这些事情就都只不过是“明日黄花”罢了;还有一位说,公众共享空间的器物理应坚实耐用,现在什刹海边的整雕石椅的拙朴风格与周遭风物的格调很相契合,这明明是顺理成章之举,怎么会觉得“丢人现眼”?另一位跟上去说,劝人树立公德心的文章,属于非文学的“老生常谈”,何况如今你就是把那文章写得格外生动深刻,在这消遣休闲的文章大行其道的文化市场上,又有几多“卖点”几多读者?……也有说大陆该出个龙应台了,十多年前,尚未移居德国的龙应台曾以《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等文章,引出了一股震动台湾读者的“龙旋风”,直到今天她仍保持着那股子勇猛地针砭恶劣世风的飒爽锐气;还有人提醒大家注意,也是在各报报道北京什刹海被迫设置千斤石椅那几天里,各报也都报道了一名旅居韩国的日本人池原卫在韩国出版了《对韩国和韩国人的批判》一书,书中大骂韩国人“容易激动,又容易失望”,“韩国人的秩序意识等于零”,“韩国人是不懂礼仪、不知廉耻、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民族”……池原卫做好了被韩国人打死的准备,却没想到他的书虽然确实引起了一些韩国人的愤怒,可是,该书却在今年上半年稳居韩国综合排行榜的榜首,众多的韩国人在“麻辣烫”的尖锐批评中产生出愧疚,有的韩国人在“读骂”之后,反而感谢池原卫给予了自己“忠告”。我们北京什刹海畔竟安放不了铁架木椅,只能以千斤重的石椅来保证五十年大庆期间观瞻的完整,难道不该骂一骂吗?难道也得等池原卫之类的“外宾”来开骂吗?难道仅仅像台湾的柏杨那样,骂几声“丑陋的中国人”,简单地概括为“脏乱差”什么的,就算鞭辟入里了吗?我们的报刊书籍,为什么不能发出黄钟大吕般的激越呼喊:“同胞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过?”……在众多的争议声中,我却沉默了。

那天夜里,归家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在僻静的护城河边,心里五味俱全。什刹海风景管理处安主任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我们这些椅子是为大力士准备的。”“我们这些”人中,哪些人,或者哪些人的合力,能把这些石椅的沉重感,以及连带的愧疚、惊警、反思、醒悟,举放到同胞们的心灵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