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九岁。那时候从市区到现在二环路以外的地方觉得很远。我和几个同学汗津津地奔赴朝阳门外。那时候东四十条还没有打通成为马路,更没有现在那宽阔的平安大道。我们出朝阳门外,觉得走了好长一段路,过了神路街的大琉璃牌楼,再往北拐,啊,看见了!我们欢呼起来。我们看见了新建成的工人体育场。那时它还没有启用。多像一只宏伟朝天的银色巨盆啊!我们围着它转。后来又看见了跟它同时建成的工人体育馆,觉得像一个高耸的银铸宝盒。那一年北京一口气建成了“十大公用新建筑”,我们少年人倾心的头一座,自然非“工体”莫属!四十年后,我在所著的《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一书里这样表达对1959年“十大建筑”的感受:虽然几十年过去,北京增添了无数的新建筑,但这些“经典名著”仍显示着中国气派、造型魅力,而且其投料、施工水平都属一流,功能性十分到位,经久耐用,易于修整,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到“工体”去看体育比赛是我辈一大快事。可惜后来有十年的时间,“工体”竟被当作了大搞阶级斗争的场所,而且久不维修,日渐破旧。那一年我三十六岁,又去“工体”,虽然“工体”仍未大量开展体育活动,我去是参加一项非体育的活动,但心情非常欢畅。那是1978年,中断多年活动的北京市文联借那个地方召开新一届的代表大会,我作为新人被邀参加。与会代表住在“工体巨盆”那敦实“盆壁”里的招待所,大会会场设在其附属的大礼堂里。那时候我已经发表了《班主任》、《爱情的位置》两部短篇小说,反响强烈,于是一鼓作气,又写了一篇《醒来吧,弟弟》,这篇怎么样呢?请了些文友,聚在“工体”的庭院一隅,把手稿念给他们听,他们都予以鼓励。那时抬眼望去,“巨盆”一角魁伟如山,绿树繁花,晴空万里,不禁胸臆大畅,文思泉涌。今天回忆起来,那情景仍鲜艳亮丽。因此我跟“工体”不仅有“体缘”,也有“文缘”。
那一年我四十三岁了。“工体”早经修整改进,彻底恢复了其体育场的正常功能。改革开放,生活提升,人生五味里,甜味渐浓,但毕竟不能事事立即如愿。比如中国足球“走向世界”,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万没料到竟在“工体巨盆”里,发生了中国队败于香港队的“咄咄怪事”,一些球迷在散场后有一些过激行为,惊动世界,是为“5·19”事件。如何看待这一事件?如何对待那些“闹事”的球迷?经过一番思考,我写出了纪实小说《5·19长镜头》,把足球比赛与观看比赛放到人类文化一个重要品类的框架中,从人类行为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做出了自己的独家分析,吁请多多理解、关爱那些在随时代前行中,因青春激情而一时乱了步子的青年人。此篇很快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引出了我走上文坛后的第二次轰动。事隔多年,还有不少人记得这个作品,见到我时,往往会提起它来。“工体”啊“工体”,通过《5·19长镜头》,我跟你的“体缘”与“文缘”,融汇为了一体!
“工体”确实是一只巨大的“五味盆”,它承载着北京人——也不仅是北京人,还包括难以统计,但数字一定也不小的外地人,乃至外国人——那涌动奔放的情感,其中酸甜苦辣咸俱全,特别是中国足球“走向世界”的历程中,好多足印是烙在“工体”的绿茵上的。人们尝到了延续多年的苦涩酸辛,虽说这是在国力日益健旺、生活日益多彩的大甜中的苦涩酸辛,但究竟不是什么好滋味。直到2001年,中国足球队终于闯进“世界杯”决赛圈,这苦涩酸辛才化为了甘甜。“工体巨盆”默默无言,也许,它是在想,这关键的“翻身仗”,怎么让沈阳五里河体育场占了先,而没有让自己胸怀里的绿茵,享受那一份突破的荣耀?
如今北京有了多个新的体育场。为迎接2008年奥运会,还要兴建更宏大更先进的体育场。“工体”渐渐成为“老爷子”了。这位“老爷子”可不服老,正在新情势下设法返老还童,腾出部分场地兴建“海底世界”就是招数之一。人们仍然愿意亲近它。小半个世纪里,它已经承载了我们那么多的人生滋味,“工体”你这巨大的“五味盆”啊,叫你一声“大众情人”,你不会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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