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到电视上几位专家各抒己见，讨论历史上北京的建都究竟始于何时，他们的那些互不相同的观点论据看过不能一一记住，但他们那溢于言表的热爱北京的感情，特别是眼神里那份真情挚意，久久储留在我的心臆，暖暖的、甜甜的。关于北京，我也曾写下过许多的文字，有比较宏大的叙事，也有非常个性化的文本，比如前些时中央电视台1、4、9、10频道陆续播出的《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纪录片，我就结合自己半个多世纪来定居北京的生命体验，又一次赞叹了这座神妙精深的古城。前些时候关于什刹海周边酒吧迅疾孳生，传媒找我表达意见，我也积极发言，在电视上露了面，还写了《维护城市传统情调空间》那样的文章。前些天我不慎在郊外摔裂了脚跟，目前打了石膏在家静养，《北京晨报》编辑来电话约写情系北京的文章，我仍欣然应允。一位闻知我脚伤来电致慰的朋友听我告他正在电脑前为此敲键，笑劝我道：“你也消停点吧！难道你对北京建都史也有研究？如果一般地讲热爱北京，你难道还能有新的话说？”我回答他建都史方面固然没有发言权，但作为一个北京城的老市民，实在是还有很多话想说，即使养伤也欲罢不能。此是实情，容我细诉。
恰好这些天又有外面来的朋友来京，说是这回不那么匆匆来去，要多留些时日，打算“鸳梦重温”，把天安门、长安街、王府井、紫禁城、十三陵、八达岭、祈年殿、雍和宫……再“十二栏杆拍遍”。我就对他说，你这回既然打算长居，那你就一定要把欣赏北京的审美活动细化。也就是说，一定要懂得，北京之美，不仅在那些举世皆知皆羡的大风景。北京有数不清的小风景，也很值得细加品味。他让我指点迷津，我就摊开北京地图，一一道来。我告诉他，在离北京东火车站很近的地方，掩藏在一片胡同平房之中的智化寺，就很值得一游。那里面有基本上还保持着宋代结构的古庙堂，还有一种非物质性的宝贵至极的文化遗产——唯该寺独有的佛教音乐。在朝阳门外，则有东岳庙，那主殿两厢朱红回廊里一间间泥塑各异各有讲头的“司”，可能曾为曹雪芹写太虚幻境里的“薄命司”等提供过灵感来源。从复兴门往西可以找到北京现存的唯一道观白云观，春节时期它有风味独特的庙会，但不是节日期间去寻访可能更别具一种幽静的韵味。他知道恭王府花园和宋庆龄、郭沫若故居，但忽略了也在那一带的郭守敬纪念馆，也就是高踞在山坡上的净业祠，我告诉他不仅那里值得一览，就是前门箭楼和德胜门箭楼上头也值得登观。举凡钟楼、鼓楼、白塔寺、国子监、孔庙以及地、日、月等坛不用我多说了，前些时修复的先农坛、福佑寺、历代帝王庙等处，如开放也一定要去看看。他说哎呀原来北京还有这么多的珍珠宝贝啦，我说其实我这还都是说的城圈子里头和离原来城墙不远的珍宝，而且也还远未说全，像湖广会馆和正乙祠的戏楼，文天祥纪念馆的古树古碑，五塔寺的大白果树掩映的金刚宝座塔，大钟寺的永乐大钟……还多着啦！他说你指点的这些地方恐怕有的北京人特别是年轻人也不一定都去过吧，我说那可不，正因为如此，我才建议凡有了闲工夫的人，都能去这些古典小风景里去润润心，沐浴一番传统文化的甘霖。当然，我也不是说唯有古传的东西才能体现北京文化肌理之美，这几年北京市政府做了不少好事，像投资建成了带状的皇城根遗址公园、楔形的明长城遗址公园，以及大中藏小、精雕细刻的菖蒲河公园等等，它们都起到了把传统文化与现代都市融汇衔接到一起的作用，徜徉其间，感受更加丰富。他见我在那地图上指来指去，兴奋而得意，就说你是不是有种特殊的快感？我坦白：对我来说，那地图上的一厘一毫，几乎都蕴藏着珠玑翡翠，怎能不令我心动神驰？
朋友问我，脚伤痊愈后，头一处想游的地方是哪儿？我说那时会马上去前后锣鼓巷走走，也许还会骑车去一些胡同里转转，像什锦花园、菊儿胡同、百花深处、大小金丝套、羊角灯胡同、象鼻子中坑……少年和青年时期常出没的地方，既是去怀旧，也是去寻诗。他说恐怕你会看到很多涂写着“拆”字的破墙，以及一些盖得不伦不类的新楼。我说北京在旧城改造方面确实有败笔教训，目前存在的有待慎重斟酌妥善解决的问题也真不少，但是你别以为我是个一味抱着古旧不放的“愤新”派。时代在发展，生活在演进，特别是新一代的北京人在成长，他们的一些合理欲望，确实是在古旧空间里满足不了的，因此对旧城的适度改造势不可免。近年来我涉足建筑评论，动机就是想在如何才是适合之度这一点上，贡献自己的见解建议。我没有什么先验的框架，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既注意宏观把握，更看重个案研究。比如关于胡同四合院的改造，已经以法律形式定下的保护区里，我以为应该做这样的试点：由一至四家“领养”一所四合院，其余人家由政府安排到别处居住，然后先拆除沦为杂院后胡乱搭建的那些大小房屋，初步恢复原四合院的大格局，然后再逐步重绘垂花门，重砌月洞门，刷新影壁，完善游廊，加种花木等，最关键的是要增添现代化的卫生设备，经费嘛，应是政府补助与民间自费结合，政府应对“领养”者提供若干优惠。这样一个院一个院、一条胡同再一条胡同地扎实推进，订一个十年计划，最后使所有的保护区整修为真正的胡同、四合院景观区。其余不得不拆旧改新起楼回迁的地区，则应不懈地探索如何能使新旧融合的路数。比如日前完工的交道口地区危房改造工程，建成的楼房在临街的立面上搞了一组连续性的皮影浮雕，就属于相当不错的手法，这虽只是一个细节，其承传古都文脉的努力值得肯定。
那么，北京近二十年来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呢？你对它们做何感想？特别是，这个势头在比如说大北窑的CBD区域，还愈演愈烈，比如那个“巨型歪框”——中央电视台新楼设计方案，你是满心欢喜还是痛心疾首？不仅是朋友，就是一般知道我搞城市文化评论的人也会频频问我。我对北京关心爱惜，厘厘动情，对以上问题的思考，我更是心细如发，也就是把北京的每一缕“青丝”，都视为传统血脉的绵延，不允许随便地拔剃。虽然自己人微言轻，但作为一个定居逾半世纪的老市民，我评论的大前提是：恳请决策、规划、设计、施工诸部门人士牢记“牵一发动全身”这句话，“编新”一定要与“承古”巧妙地结合起来，稍有鲁莽疏忽，那就会伤害到至少已有八百五十年建都史的北京城的人文肌理！我将陆续就这方面写出自己的感悟评论，供各方参考。正是：一厘一缕总关情，我以我心荐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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