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同事约我到一家咖啡馆会面，电话里跟我说：“那可是十足的欧陆风情！”
一路上，我想象着那家从未去过的咖啡馆的景象氛围，同时，也琢磨起“欧陆风情”这个语汇的含义。至少是从20世纪90年代起，“欧陆风情”的提法有点满天飞的架势，尤其是涉及到建筑物，无论是体量很庞大的星级宾馆、购物中心、高档俱乐部，还是中等乃至很小的饭馆、酒吧、咖啡厅，以及商品房小区，都喜欢在广告词里标榜自己是“欧陆风情”。
世界上的风情很多，为什么独“欧陆”抢手？想来标榜者的心思，大约有这样几个层次：一、它属于外国风情。二、它属于发达国家风情。三、它是发达国家里最优越的风情。头两个层次的含义，在于满足一般民众在改革开放以后，对西方发达国家的崇慕心理。既然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出国游览真景的机会，那么，商家把那风情现成地奉献给你，让你足不出国门便能过一把瘾，岂不快活？但若在一般民众里搞抽样调查，特别是在年轻人里进行，问他们若有出国机会，首选会是哪里？很可能，美国的比例会最高。美国风情如何？现在中国人足不赴美，只要迈进麦当劳快餐店嚼一客“巨无霸”汉堡包，或去到凯菲冰激凌店的31个品种里选尝几样，在座位上再环顾一番那厅堂的布置，似乎也就把其具有代表性的风情领略了个八九不离十。美国历史太短，成年人似乎也大都幼稚，财富堆积得很高，文化积累却很浅薄。想去美国的心思不必改变，但一定要知道世界上普遍认为美国风情格调不高——现在的都市青年最重视的就是格调，或是品位；如被同辈人嗤鼻为“没格调”“没品位”，那真是奇耻大辱——于是商家站出来引导：嘿，我这里可是欧陆的文化风情，格调最高，品位最酷，你不会欣赏，不来消费，那可真成了“现代恐龙”！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推敲，为什么非说“欧陆风情”，把陆外的英国，还有爱尔兰，都摒除在外？伦敦的威斯特敏斯特寺，大笨钟，白金汉宫，皮卡迪广场……哪一样历史不悠久，文化积淀不深厚，格调品位不高档？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也许，那只是因为说“欧洲风情”或“西欧风情”不如说“欧陆风情”顺嘴吧。
且说到了那家咖啡馆，门面的景象把我吓了一跳，屋顶上装着个大风车，拱形店门上方是一对用石膏塑出的西洋人像，细看，认出是仿照米开朗琪罗的“夜与昼”。进得门去，里面墙壁绷着暗红色绸子，有些金色的装饰条纹，挂着些后期印象派绘画的复制品；最里面的区域地板抬高半尺，要通过一个仿照巴黎铁塔最下面一截的隔罩进入；座位间摆放着一些绿色盆栽；隐藏起来的播音器里正传出西班牙吉他曲的旋律……
在最里厢等候我的老同事没等我坐下就问我：“怎么样？够欧陆风情的味道吗？”
我不想扫他的兴，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门口那一对卧坐门楣的石膏人，翻塑得有些个走形倒也罢了，不过那本是米开朗琪罗为佛罗伦萨大贵族梅第奇的坟墓雕刻的，挪用到这儿是否有些个荒唐？”
这座咖啡馆仅是小小一例。这类近十多年出现的大大小小、单栋成片的“欧陆风情”建筑，大多存在着草率模仿、生硬堆砌的通病，而且类似错把人家坟墓上的雕饰用到自己厅堂门楣的“误读”现象屡见不鲜。不过，我不想过多地责备俗众与商家，好不容易渐入小康，可以过点雅致生活的市民，在目前这个社会转型期里，对欧陆文化的平均审美需求也就大体徘徊在自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古典区域里，而且一般只对已经从传媒上熟见的那些符码感觉兴趣，因此大量商家瞄准这个消费群体以快餐形式供应“欧陆风情”，不足为怪，无可厚非。
但是，设计、装饰这些建筑的建筑师、美工师，却应该有正确理解、准确体现欧陆风情的见识作为。“欧陆风情”究竟是个什么风情？从形式上挪用照搬，或在移植中略加变化，即使把罗马喷泉、荷兰风车、巴黎铁塔模仿得惟妙惟肖，或将爱奥尼亚柱式、哥特式尖拱、巴洛克装饰手法活学活用有所出新，究竟还都是得其皮毛罢了。对“欧陆风情”，应着重在取其魂而不是沉溺于取其形。“欧陆风情”的魂，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文主义，以人为本，讲究人道、人性、人情味儿。如今的世界，美国财大气粗，所谓高科技为本，反映到文化上，电影的例子最明显，主流是商业影片，动不动就是巨资投入，电脑制作，我们进口时也直言不讳，称“好莱坞大片”，虽说有时也标榜人道主义，但多以气势压人，缺少温馨宁静的韵味。欧洲电影的主流，直到今天仍坚持文艺片的路数，也不是不要票房，但尽量以中小规模的制作，深入地探究人性，精于形式创新。建筑艺术也如是，美国惯以“巨无霸”式的摩天楼或突兀的“童嬉”式建筑，凸现所谓的“美国精神”；欧陆则多以横向发展的中小体量建筑群，表达出微笑式或沉思式的意蕴。欧陆的环境保护意识觉醒得最早，“绿色运动”从抗议行为已经发展到了组党参政，反映在建筑设计上，就是格外注重建筑物与自然环境的亲和交融。从形式上说，欧陆建筑师的创新意识丝毫不比美国、日本等地的建筑师差，“后现代”作为一种文化浪潮，在欧陆建筑艺术上也取得了相当引人瞩目的成果，如西班牙建筑大师波菲尔为法国巴黎设计的拉瓦雷斯宫殿、剧场、拱门、公寓建筑群，将欧洲许多古典的建筑语汇与现代派的先锋手法拼贴在一起，其创意似乎是要引动人们默思往昔，享受一份淡淡的哀愁，这就与美国的“后现代”建筑单纯追求以“同一空间里不同时间的并置”来取得无历史感、无深度感的装饰趣味有了重大区别。其实，说美国文化一定就没有欧陆文化格调高品位雅，恐怕是武断之论。各民族各地区的文化都自有其独特价值，应该互相沟通交融，而不必褒彼贬此，以一种去取代另一种。
在北京的一次“房展会”上，一家开发商的摊位大字标明他们盖的商品房“以最平价格，奉献最地道的欧陆风情”。我细看那沙盘模型，其“卖点”主要是楼区间有片“威尼斯庭园”，设计了架有模仿威尼斯廊桥的水域，里面有个翘头的“刚多拉”游船模型；草坪花圃间有罗马式喷泉，以及某些我们从以往大挂历上看熟了的古典圆雕。我摇摇头走开了。如果真买了那里的房子住进去，维持这个庭园的物业费用摊到业主身上一定不菲，要么那水域喷泉就只能在开盘时显示一下，以后会被长期闲置，沦为空池旱盆。欧陆何风情？不是弄些个“威尼斯庭园”之类的把戏就算数的，关键是要在建筑设计的整体把握上要有人道、人性、人情味儿，要在入住者使用频率最高的那些楼房单元上下工夫，即使是沙盘模型，也应让人一看便有种亲切温煦的感觉。《红楼梦》里林黛玉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三分白”只是形式，“一缕魂”才是精髓，而且，无论借鉴、吸收什么风情，到头来，你所开放的，应该是中国海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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