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建国门内残存的一段古城墙，不但被精心保存起来，而且以其为基础，建成了明城墙遗址公园，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反对者估计为零。由此引起的话题，也会形成广泛的共识，如当年要是按梁思成先生的建议，保留北京城的全部城墙城门楼子，把北京的新东西一律挪到城外去建造，那该多好呀。把那么完整美好具有极高文物价值的城墙城门楼子拆得只剩下前门、德胜门、东便门寥寥几处，真是太可惜啦。看人家法国把巴黎还有意大利把威尼斯保存得多好呀，真得好好向人家学习呀。今后咱们再也不能做拆掉文物的蠢事呀……这些共识如今在报刊上被反复宣谕，应该说也相当深入人心了。
但是，务虚是一回事，务实毕竟是有所不同的另一回事。我们现在不能不面对北京城的现实。五十年前的北京城，确实可以说是整个儿是一个文物，从理论上说，一点都不加拆改地将其保存下来，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在现在的海淀区、石景山区等处去另建一个新北京，用来办公、经商、居住、学习、待客……被完整的城墙围合的北京城就像一座大型的颐和园，完全用来展示中华文明。作为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旅游胜地，凡允许住在里面的人，也就都是有关的文物保护及相关人员，甚至可以设想在这座完全保持古香古色情调的大型博物馆里面，一般不允许汽车进入，交通工具仍保持轿子、马车、骡车……不仅紫禁城、北海等皇权建筑，天坛、日坛等神权建筑，以及隆福寺、白云观等宗教建筑，还有大栅栏、东安市场等商业建筑，一律地绝对当作文物不拆不动，就是那数不清的胡同四合院，也都采取逐条、逐院一任其旧的做法，把院里多余的住户请出城外，留下来的则责令其维护古老风貌，种海棠，养金鱼，扎风筝，听蝈蝈……闭眼一想，倘若五十年都如此这般地将北京城保护了起来，并不断地按修复文物那样将其完善，我们现在还去羡慕什么巴黎什么威尼斯呢？
但是我们到头来还是必须睁开眼睛，而且要睁大眼睛，面对北京的现实。城墙已经基本上拆光了。所有被我们称为现代化的新生事物全挤进了这座古城。五十年来增加的人口，以及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绝大多数还是集中在古老的城圈里生活、工作、交往，尽管以古城圈为核心，放射性地往外大大地发展了一番，但跟梁思成先生那在西郊另建新北京的构想不是一回事儿。上面所提到的古皇权建筑、神权建筑、宗教建筑现在基本上得到了保护，但商业建筑不能不加以改造，问题最尖锐的是大量的胡同四合院，保留下几片作为文物谁也没有意见，但一点不拆，行吗？
实际上这些年来北京的胡同四合院拆得最多。为什么拆？城市规划部门、建设部门存心要破坏文物？这些部门的人完全不知道人家巴黎人家威尼斯的情况？我想不能这样看待问题。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怎么个不得已？一是有大量的胡同四合院不仅成了大杂院，并且几乎全是危房。中国古建筑，特别是民居，基本上是木结构，难以经久，而巴黎的绝大多数房子是石结构的，再加上古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地底下缺乏甚至根本没有宽大的排污系统，所以直到现在胡同院落里的普通居民还得到院子外头去上公共厕所，因此这些危房必须拆除改造，而居住在胡同危房里的居民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希望能改善其生活条件的，有时他们会与拆改部门产生一些矛盾，那些矛盾一般都不会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住的破旧危房是文物留恋不已，而是因为在拆迁的具体条件上，他们想争取到更多的好处。当然情况是错综复杂的，有的危房区里会出现仍然保持住古风并且相当结实的好四合院，那样的个别院落是留还是拆成为聚讼纷纭的个案，这里且不做枝蔓分析。不得已地拆掉胡同四合院的第二个原因是古北京的街道格局实在不能适应现在北京市民的交通需求，这甚至不是什么现代化不现代化的问题，北京成千上万的普通市民每天要上班、上学、做生意、社交，进行正常的流动，先不说小汽车，就是公共汽车、电车，要达到运送人流比较地通畅迅捷，那就非把一些干线道路打通、拓宽不可，而这就不能不拆掉许多旧的胡同院落。
正是基于上面的思路，我对现在在北京许多古旧房屋墙面上出现的大黑圈中的大“拆”字，保持一种冷静的态度。我以为，现在再按梁思成先生的构想安排北京已经为时太晚，对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其实绝大部分已经沦为了挤满丑陋临建房的大杂院）完全不拆已经势不可能，现在我所寄希望于有关部门的是：一、妥善划定成片的胡同四合院保护区，给予这些区域的居民一些特殊待遇，比如优先疏散沦为杂院里的居民，拆除其中的临建房，拨款恢复古院风貌，并为其修造有抽水马桶的卫生间，确实使北京部分古老的胡同四合院恢复到文物水平；二、拆改的危房区，因为人口的增长，不得不建造较高的楼房，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设计上一定要使之能与旧城区的老胡同四合院达到和谐；三、在危房改造以及打通拓宽马路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真正具有文物价值的古建筑“不好办”“挡路”的问题，处理这样的个案一定要慎之再慎，一定要听取专家的意见，尽量取得“两全”“双赢”的效果。
北京已经建成了皇城根遗址公园和明城墙遗址公园，你可以说这是亡羊补牢，但我更愿说这是古今和谐相处、择优发展的一种标志。其实也不只是北京，像西安、济南等古迹密布的城市，其发展也都备极艰难，不过凭借这些城市新一代市民的合理欲望与共同智慧，我相信是一定能探索出最优发展模式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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