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著名的“公安三袁”,即袁宗道(伯修)、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三兄弟都爱写游记小品,中郎与小修各有一篇《游高梁桥记》,春三月的游览,有一回还是同游,但他们游毕的印象与心境竟大相径庭。
高梁桥在北京西直门外,至今不仅仍存其名,还依稀可辨河道与桥址。在明清时期,高梁桥、泡子河、满井等处是文人雅士最喜游憩的,具有野趣的城边胜景。中郎的那篇游记中这样介绍高梁桥:“两水夹堤,垂杨十余里,急流而清,鱼之沉之水底者,鳞鬃皆见,精蓝棋置,丹楼朱塔,窈窕绿树中,而西山之在几席者,朝夕设色以娱游之。当春盛时,城中士女云集,缙绅士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也者。”具体的那回游览,他这样记叙:“三月一日,偕王生章甫、僧寂子出游。时柳梢新翠,山色微岚,水与堤平,丝管夹岸。趺坐古根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剧。”他的审美活动已经达到以主观想象替代客观实体的程度,所以旁人看到很难理解,他写道:“堤上游人,见三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以为笑。而余等亦窃谓彼筵中人,喧嚣怒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也!”这篇游记凸现出袁中郎逸世脱俗的雅士情怀,确是一篇妙文。
袁小修的同名游记却采取了严格写实的笔法:“高梁旧有清水一带,柳色数十里,风日稍和,中郎拉予与王子往游。时街民皆穿沟渠淤泥,委积道上,羸马不能行,步至门外。于是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临水坐枯柳下小饮,谭锋甫畅,而飚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冻枝落,古木号,乱石击。寒气凛冽,相与御貂帽,著重裘以敌之,而犹不能堪,乃急归。已黄昏,狼狈沟渠间,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对这次游览,他后悔不迭,自问为什么“家有产业可以糊口,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甚至把自己跟着去高梁桥凑热闹的行为贬斥为“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
中郎的记游,把小风景的美感无限放大,而把大环境的恶劣忽略不计。小修则相反,他对被大环境污染的小风景的美感忽略不计,而对大环境的恶化程度浓墨描绘,深恶痛绝。
北京的风景名胜极多,除了紫禁城、颐和园等大规模的古建园林,还有不少分散各处的小风景。但是这所有的风景名胜,都属于一个大的自然环境区域。在大区域的自然生态持续恶化的情况下,相对显得小些的风景名胜地即使确实还有其优美一面,那优美也是脆弱的。袁小修笔下的高梁桥风景带就被昏天黑地的风沙给“杀”掉了。其实,他家里花园的那些个“水石花鸟”,也同样会被搅天的风沙弄得失却清爽润泽。
能够像袁中郎那样时时以主观想象统领审美情绪,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可贵的品质。但是从实际生活的角度出发,保护实际存在的优良大环境,对已经恶化的大环境付出大力气加以改造扭转,则是真正保障我们审美需求的坚实前提。
北京在明清时期是一座水城,贯穿城区的湖泊水道颇多,但是到20世纪初很多湖泊水道就已经萎缩乃至湮灭。现在的高梁桥地段脏、乱、差,不能唤起任何审美情绪,恐怕袁中郎复活重游也再难自得其乐。当然,和北京许多其他地段一样,高梁桥地段也正在实施改造计划。北京这些年在复原某些老风景上很下了些工夫,像西、南护城河的整治,后门桥的修复,莲花池的莲花怒放,等等,这些从保护小风景的角度做出的**优化城市景观的努力是应该肯定的。但更应该重视,并花大力气整治的应该是整个环北京地区,乃至整个华北北部的自然生态环境。如果不努力在北京周边,特别是西北的沙漠南移地带大规模固沙造林,改进生态,那么,像袁小修笔下的那种出行一趟,回到家中“口中含沙尚砾砾”的情形就还会持续下去。整治北京大环境的规划现在也已经有了,并且也正在从纸面推向地面,我们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享受到其实惠。
在经济杠杆的撬动下,全国许多地方都很重视小风景名胜的修复开发,以作为旅游资源,仿佛是在竞栽“摇钱树”。有的地方,比较注意把小风景的开发同大环境的保护整治结合起来,有的地方就不够注意,甚至不管不顾,把本来通体很好的自然环境,切割破坏掉了,开发为旅游点的地方风景确实迷人,沿途周边的山林水域却破了相受到污染,见之令人痛心。有的地方原来整体自然环境很差,仅仅是绿洲似的几处小风景还不错,于是拼命往那小风景上“贴金”,而越来越趋恶化的大自然环境也就越来越粗暴地来“煞风景”,形成恶性循环。这都是必须加以矫正的。
在小风景与大环境的联袂发展方面,北京应该成为全国的一个榜样。过几年,北京人无妨举办一次《游高梁桥记》的同题征文活动,把那些新写出的篇章与袁氏兄弟的文字对比着阅读,届时人们会产生出怎样的思绪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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