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我常在文章后面注明“写于温榆斋”,不断有人问我:斋名何义?其实很简单:我在农村辟了一间书房,位置在温榆河附近。知道北京这条河流的外地人可能不多,但与这条河流亲近过的外地人实在太多。外地人来北京旅游,十三陵是必去的名胜,多半在十三陵水库旁赏过湖光山色。温榆河从居庸关一带发源,上游注入十三陵水库,再从十三陵水库朝东南方向流去,所以十三陵水库也可以算是此河的一个“鼓肚儿”。如果来北京是坐的飞机,那么,出了天竺机场,乘车驶入高速公路,没多久便会跨过一条河桥,那桥下便是温榆河。
一千二百多年前郦道元著《水经注》时,对这条河流的名称用的是“湿余”两个字,到五百多年前一些著作提到时写成了“湿榆”,三百来年前则又被写成了“温榆”,也未必是因字形或字音相近而讹变,“温榆”这两个字体现出草根阶层对安定朴素生活的固执追求,河名至今不再变动。
有些朋友看了我在温榆河边画的水彩画,出于宽厚不去批评我的画技,但出于好奇总不免诧异:“怎么,离城不远的地方有这样的野景么?”我所画的河段比天竺机场离城区还近,从东二环的东直门算起,不过才二十公里,但大有“夹岸修杨绿带烟”“扁舟一叶水鸥轻”的世外桃源韵味。我的画是忠实写生,没有掺入想象夸张。我常取的路径,是从机场辅路的苇沟桥西岸,顺沙石铺就的,两侧栽有高耸白杨树的堤路朝南漫步,夏日满眼葱绿,许多地方可以走下堤坡,在野草丛和并不整齐的柳林里从容选取写生的画面;温榆河被深浅不等的绿茸茸的植被拥簇着,几乎没有裸露出黄土的地方,河旁的树木草丛倒映在河水里,风过荡出弯曲的舞姿。在这里能够找到那样一种角度,极目望去,没有房屋,甚至连高压电线的钢架也看不见,只有树、草、河、天,这是北京的天竺机场附近么?连我在画水彩画时,也有种恍惚入梦的感觉。
于是看过我水彩画的朋友,有的就不免进一步问:“你在那河边,一定闻够了大自然的芬芳气息吧?画完画,你该在河边深呼吸一阵,那一定大大有利于你的心肺健康!”我不得不向朋友坦白,那温榆河的气息,不但绝不芬芳,而且是不折不扣地在氤氲出阵阵恶臭。我画画时不得不经常地浅吸深吐,以至有时不得不匆忙结束,跑到离河水远些的地方再从容吐纳。
温榆河变得这样臭,已经有好多年了。在一本十八年前出版的《北京指南》上,我看到这样的介绍:“北京最早的自来水厂是1908年在东郊兴建的,是在温榆河上筑坝拦水的简易水厂,到1910年才向城区供水。”虽然那时的水厂简陋而且供水效率很差,但温榆河水的洁净绵软是可想而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河不再是城里自来水的水源之一,但自从天竺机场成了北京唯一的国际兼国内客运空港,温榆河应该说也就成了一条“国门河”,即使这条河的河水不能喝了,我们怎么能让它变成了一条臭河呢?
那天在河边画画,偶然遇上了一位开着小轿车去河滩上暂避暑气的人士,我也不太弄得清他的职业身份,搭起话来,说及作为“国门河”不该这样臭,他呵呵笑着说:“你着什么急?国门么,看着体面就行。首长外宾,所有从机场进北京的人,都是坐汽车从高速公路上飞似地开过去,如今的汽车全有空调,谁开着窗户往外头闻味儿?”这话让我好恼。
我不知道该责备谁,也许我自己也该受到责备。那种因为是“国门”,所以才刻意让它既悦目也芬芳的思路,恐怕就值得检讨。把我们生活的环境搞得美好,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外面的来客看到了以后赢得一个堂皇的“面子”?我忽然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看过的一部阿根廷电影《大墙后面》,那时候我们引进这部电影译制公映,为的是通过它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两极分化的罪恶。影片的一个主要场景是,为了使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群的“美丽面貌”不至于被城市另一边破烂不堪的贫民窟“带累坏了”,于是在贫民窟前面修筑起一堵高耸大墙,“以光门面”。现在可以悟到,发展中的国家似乎都会遇到一个“光门面”的问题,为了展示自己的“崛起”,争建“世界第一高楼”,以及“摩天楼林”,这倒还不算太大的问题,而忽略那些“反正人家不注意”的社会族群及其生态环境,筑起有形无形的“大墙”,任“大墙后面”的霉烂恶臭延续,这种意识和做法可就是太大太大的问题了!
河流变臭,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有工厂往里面倾泄废水,这种污染最为严重,但也较易排除——只要政府职能部门下死命令迁走或关闭那样的工厂,问题也就解决。二是城市居民的污水排入其中。三是河流自身多年没有清淤,蓝藻类低级生物恶性膨胀,使河水缺氧腐臭。这后两条解决起来就比较艰难。偌大北京城的居民,每天要排出巨量污水,这些污水如果不往郊区的某些河道里排泄,那就必须修建大型的污水处理厂。河道清淤则往往需要更其巨额的资金。我们提起环境保护的话题时往往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似乎“正义之言既出,即刻水清气馥”,其实这里首先有个资金的问题,而且有了资金也还有个如何科学地解决问题、如何可持续地维护与发展问题,不仅是“谈何容易”,更属“做何简单”。
这篇文章刚写到一半,恰好有2001年9月21号的《北京晚报》到了手头,头版上赫然有《温榆河驱臭 招鸟语花香》的“本报讯”,据之可知全长47.5公里、流域面积2478平方公里的温榆河之所以成了臭河,是上述的后两种原因造成;将关闭沿河的一百多个排污口,实施清淤,并且把两岸作为北京城市绿化隔离带的重要环节;为此专门从新加坡请来了设计大师刘太格先生,担纲两岸生态走廊的规划设计重任。未来规划区内大部分的面积都是树林和自然植物群落,清淤后河道还将具备通航能力,按照生态农业、郊野风光和旅游业建成三段不同功能和景观的区域,并沿河道进行200米宽的绿化带建设。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其中最令我惬意的是绿化带里不都搞成城市公园里的那种规整样式,而是要保留并营造出更多的自然植物群落;我恳请一定保留住极目望去可以不见任何建筑物而只有树、草、河、天的纯田园景观,那样的一些河段。其中最令我担心的是旅游业的发展,其实温榆河前后左右已经有了太多的旅游景点,是否一定还要把它中下游的河段开辟为旅游区?什么地方一旦成了旅游区,那就免不了兴建种种“旅游设施”,结果是人为的景观干扰破坏乃至完全取代了原来的自然生态,宁静化为喧嚣,淳朴素面化为浓妆艳抹;我愿温榆河从臭河变为香河以后,仍能保留其原有的野气与安谧。
温榆河的气息将变得我愿在河畔久久地深呼吸,愿那气息使我的水彩写生也变得更加中看。至于在温榆斋中写出的文字,我得承认,那可能与温榆河气息的变化勾连得并不那么紧密——关键是我得对自己的心河清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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