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曾有一处自然风景——满井。据明代刘侗、于奕正合著的《帝京景物略》记载:“出安定门外,循古濠而东五里,见古井,井面五尺,无收有干,干石三尺,井高于地,泉高于井,四时不落,百亩一润,所谓滥泉也。……满井旁,藤老藓,草深烟,中藏小亭,昼不见日。春初柳黄时,麦田以井故,鬣毵且秀。游人泉而茗者,罍而歌者,村妆而蹇者,道相属……”其实,明代的满井不光可供春游,著名的小品文大家袁中郎的《游满井记》所写的就是一次冬末之游:“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可见那时的满井堪称京华一绝佳之境。
到了清代乾隆年间,汪启淑著《水曹清暇录》,也还这样描写满井:“满井在安定门外,井高于地,泉平于眉,冬夏不竭。”虽说那涌泉不再“滥流”,但“井旁丰草修藤,绿茸葱蒨。土人酌泉设茶肆,游者颇多。”文人雅士留下了不少游满井的诗文,如林尧俞的《满井》诗云:“畦淳渔藻人,林影鸟巢深”,显然还足资观览畅神。
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曼殊震钧著《天咫偶闻》,则已经是这样的记载:“满井之游,盛称于前代,康乾以后,无道及之者。今则破甃秋倾,横临官道。白沙夕起,远接荒村。欲问昔日之古木苍藤,则几如灞岸隋隄,无复藏鸦故迹矣!”这说明随着地下水位的大大降低,地表上的植被也相继凋零枯萎殆尽。
我自1988年以后,一直居住在安定门外,因此生出寻觅满井遗迹之心。“出安定门外,循古濠而东五里”,这路径现在也还大体存在。“古濠”亦即古护城河,安定门的城门城墙虽然荡然无存,护城河却好好的还在,河沿东侧的马路一直走五华里,可以到达一处现在叫柳芳的,楼房林立的居民区,哪里还有什么乡野风光,更没有任何水井——哪怕是一口枯井,而且北望东望西望也都不可能看到任何山峦的影子——哪怕是最晴和的天气,天际轮廓线全是遮蔽着自然风光的高楼大厦。满井知何在?空余史书名。不过,柳芳这个地名还不错,至少还能产生些有关满井的美妙意象。
后来我欣喜地在北京最新游览图上,发现了满井字样。那是出德胜门往西北方向,大约16公里,已经是昌平区所属的沙河再往北一点,有个地方叫满井。那么个地理位置,与前述古书所记录的完全相左,显然此满井非彼满井也。后来见到清人吴长元的《宸垣识略》,据他说,德胜门西北东鹰房村也有一个称满井的景观,但那并不是一口水井,而是“广可丈余,围以甎甃,泉味清甘,四时不竭,水溢于地,流数百步而为池,居人汲饮赖之。”根据这番形容,那应该是个由涌泉形成的大池塘。这处水景不知如今尚有遗迹否?我也打算今后抽暇踏访一番。
仔细阅读袁中郎的那篇游记,我有些疑惑。他偕友赴满井出的是东直门,满井既然是在安定门外向东五里处,如出东直门再往北行数里当然也还算是捷径,但他所见到的,据描写,不大像是一口井,倒像是一个池塘。也是吴长元的《宸垣识略》,说是“安定门外东行五里,观音寺之侧有高井,一润百亩,四时流溢”,这高井与沙河北边东鹰房村的满井常与正牌的满井“方名互讹”,当年袁中郎冬末所游的会不会是观音寺旁的那个高井呢?而我在现在的北京游览图上,又发现出东直门外先往东再稍往南约十多里外,仍有一处地方叫高井,充满了神秘感,也许那里仍会有相当幽雅的水景存在?多半也是令我徒生奇想而空留其名的地方吧?
这样地寻觅北京曾经有过的一处小风景,并不纯然是闲来无事,以此步行健身。想到脚下的这块土地的水资源的流失减降,自然植被的萎缩乃至消失,心情是沉重的。城市建设确实在蓬勃发展,但我们怎能只有人工喷泉和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森林”,而没有满井那样的自然野趣?把满井寻找回来的期望可能是无法实现了,但对北京城区尚存的颇具自然生态的风景区域,比如什刹海的珍重保护,难道不应该加深思想上的认识,加强实践中的力度吗?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