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两件在直感上引出震动的事。第一件,十几年前在美国纽约著名的艺术家聚居地苏荷,与台湾旅美画家韩湘宁邂逅,他邀我到家小坐,我进门就愣住了——眼前一下子呈现着大约两百平米的无遮蔽空间,当中摆放着几件造型极简洁的木制桌椅,远处犄角搁着些颜料桶和作画的工具,一面墙是些开阔的落地窗,阳光泼洒地倾泻而入,另一面墙倚立着两三幅他已完成或正创作中的巨画,整个房间里氤氲着咖啡、颜料混合成的特殊气息。后来我了解到,纽约曼哈顿旧城有若干地区,保留着不少那样的大栋红砖楼房,外墙上往往显露出折转而下的铁制飞梯,当年本是车间或仓库,后来工厂陆续迁走,废弃了一段时间,再后,被不少年轻的风雅之士以廉价购租,苏荷一带更逐渐汇集了一批艺术家,他们各显身手,将其改造为画廊、画室和住宅。当然改造手法多种多样,但像韩湘宁那样尽量保留原车间或仓库的阔敞空间,以“空”的韵味取胜的,最为流行。韩湘宁的那些巨画,站近了不知所云,离远了细观,才看出表现的是大都会里充满动感的人群,画中的每一人物或截取大半身,或只有半身,或只剩胸颈部以上,都是用喷枪以杯碗大的圆形色斑构成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那样的巨画,从技术上来说没有那样空阔的画室是不可能绘制的,但空阔的意义于韩湘宁来说不仅是技术上的保障,他对我说,“空”给予了他一种“放大人生”的灵感。登上画室一角的螺旋楼梯,韩湘宁带我到他的生活区去,那空间差不多与下面画室一般大,除了卧室与卫生间有墙体遮蔽,厨房、餐厅、客厅、起居室、书房,包括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的区域,全都只以至多齐腿根的家具物品界分,两面相邻的楼墙上是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那时天刚放黑,窗外曼哈顿的万家灯火倾窗扑入,令人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人在红尘”,有种悲喜交集的滋味蹿入鼻腔。
那次从美国回到北京,梳理自己的观感,先问自己:以目前中国的国情,纽约韩湘宁式的空间使用,难道是值得一唱三叹的么?而且,就是在美国,那样的情形也并不普遍,更多的居住模式,是连体或单栋的小楼或平房,里面的房间再大,一般也还不会大到那样的地步。可为什么又总愿一再回味韩宅给自己的刺激呢?其实,在美国也曾在洛杉矶跑到著名的豪宅区比华利山庄转悠过,再,从中国引进的美国肥皂剧《豪门恩怨》里,可以尽兴观看那些建筑面积很大的豪宅内部的情形,似乎也并不怎么被打动,甚至觉得流于堆砌乃至俗艳,那么,从韩宅获得的印象里,究竟是什么因素耐人寻味昵?
于是我要说到第二件事。20世纪80年代初,我作为编辑去一位单身女士家约稿,她住在一条古老胡同里的一个大杂院的最里边的一间小平房里。敲开门以后,她把我往屋里让,呀,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竟引出了乍见纽约韩湘宁画室那样的审美震动。我对她脱口而出道:“你这儿真——空——呀!”怎么回事呢?她那屋子顶棚和四壁刷得雪白,不贴挂任何装饰,地面就是光亮的水泥,整个房间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张一望而知很舒服的,以米色底子上现出褐色花样的蜡染布整体覆盖的单人弹簧床,那床不是靠着墙放,而是斜置在房间里;另一样是一架非常雍容的单人布艺沙发,色彩在红褐过渡之间,也不靠墙,挨近床的前部与其平行放置。那间小屋另开一门,通入添建的一间小厨房,里面隔出一部分作为密封的储藏间,她说她的衣服书籍杂物什么的都在那里面,其余的部分刚好可以做饭,有一张餐桌两把折叠椅,那餐桌上有吊灯,也兼她的书桌。和她对坐在餐桌两边以后,我且顾不得说约稿的事,忙问她那间正房有多少平米,她说不到十二平米,我竟不相信,心理上感觉怎么也得二十多平米;又问她那样使用屋子究竟是从何想来?她说:“空就是美。”
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细琢磨,我憬悟,我们嘴里总在“空间”“空间”地讲个没完,我们都知道建筑就是以人为手段营造空间,也会习惯地以多少平米的建筑面积、使用面积来衡量一所建筑的空间,但实际上,我们往往并不能深切地意识到,我们享受建筑,最主要的,是要享受那个由种种建筑部件从自然里切割出来的那个“空”的部分。我们往往失却了“空”感,只在那里评价建筑物的立面、构件、内装修好不好看,或一般性地衡量其功能效果如何,而部分乃至全部丧失了对“空”的心理感受与审美情趣。我在这里故意不再使用“空间”这个词,而偏强调一个“空”字,因为我们可能对“空间”这个建筑上的语汇,已经狭隘到仅仅以底面积是多少平米来感受了(或者顶多再把墙面高度算上)。上面两例里的建筑物使用者,他们都懂得“空就是美”,能够主动享受“间”里的那个“空”,特别是后例里的那位女士,她“化腐朽为神奇”的招数,可以概括为“小中见空”,她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比韩湘宁的巨画逊色。
但上面写到的两所房屋,原本都不是为现在户主如此使用而建造的。现在我们接下去要讨论的问题是,作为建筑师,在从事设计时,对“空”的理念或者说审美追求,是不是都那么自觉?从建造出的成品考察,我觉得,有的建筑师,他那“空间”的观念,仅仅是业主对整个建筑物的体量与使用面积的一串数字,再加上关于功能性的种种要求,他的主要美学追求,大都铆足了劲儿,扑在建筑的“非空”部分——从整体视觉效果到每一构件的“语汇”选择上,而对以种种构件所切割出的那些空间(“黑空间”与“灰空间”)里的“空之美”或者说“空之魅”,却重视不够,或者竟简直忽略不计。
建筑作品中的“空之美”,类似中国写意画中的“留白”,是非常重要的美学元素。当然,在穷得根本没办法讲究审美的破败小屋里,人连自身的尊严也可能沦丧,像上面写到的那位女士那样,竟能在隘湫中营造出“空之美”的情况,毕竟是凤毛麟角。好在我们国家在改革开放以后,一天天富起来,就住宅建筑而言,外形美观内部功能性良好的设计越来越多,搬进去大大改善了居住条件的民众也与日俱增。但遗憾的是,不少的居民搬迁前进行的装修,都搞什么吊顶啊、包暖气啊、加墙围啊、添隔断啊,装“和式”拉门啊,把阳台变成木榻啊,最近几年还流行加厚墙体布置假壁炉,又是什么嵌着多宝格的“文化墙”,净是锦上添花的措施,而且在家具的安置上更是满坑满谷地“摆阔”,仿佛一幅写意画被墨彩铺得满满的,一点“空”的感觉都没有了。不过人各有好,有的人他就喜欢堆砌繁缛,理应尊重。问题是,像上面提到的那位女士那样的居民,他们想把新居布置得能以体现“留白”之妙,而我们的建筑设计,却并未能充分考虑到其对“空”的享受需求,承重墙的安排只是机械地将居室空间划分为几个功能区域,逼得入住者只能以“大路子”布置各个空间,想尽兴地享受一番“空就是美”而不得。其实,同样的建筑面积,同样的造价,完全可以避免掉“失空”而给予入住者更多的享受“空”的可能——现在有的住宅设计已经采取除了卫生间,连厨房都敞开,完全不事先加以分割的、“全空”的方案,这样住进去的居民既可根据爱好用墙面加以切割,也可以不再设置任何墙面,从而获得类似韩湘宁住宅那样的“空美”效果。
在大体量的公众建筑设计上,对“空”的美学意蕴的追求,只要在消耗投资额上不是太孟浪,都应尽量让建筑师有所发挥。不要一听到“空”,就觉得没有功能,就指斥为浪费。重要的公众建筑不仅是拿来实际使用的,也应是一件能够具有久远的欣赏价值的大型艺术品。作为一个建筑美学问题,这值得深入而细致地结合具体个案进行心平气和的讨论。公众建筑里的共享空间的“空之美”,可能更多的不是体现在包围、切割其空间的那些构件上,更不是体现在所配置的如雕塑、盆栽、喷泉、沙发等附属物上,总之不一定是体现在视觉感受上,而是体现在那“空”对人的肌肉、骨骼、神经、皮肤,特别是心理、情感的触动上。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需要建筑师有很高的美学修养与专业造诣。借用一点佛教用语和《红楼梦》楔子里的话,“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期盼建筑师们能“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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