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我头一回进入北京香山饭店的大堂(即四季大厅),一下子被那宏阔而优雅的“公众共享空间”震慑了,特别是那钢架结构的透明玻璃穹顶,它把自然天光倾泄到大堂内,将里面栽植的芭蕉竹丛照耀得青翠鲜灵,使我初次领略到了“引自然入室”的建筑设计之曼妙;就在那一天,我听到了其设计者贝聿铭的大名,一位朋友郑重地对我说:中国血统而真正进入西方主流文化的人物,头一位便是贝聿铭。后来我有机会到美国,在绮色佳的康奈尔大学校园里,看到了贝聿铭设计的姜森美术馆;在华盛顿特区,进入他设计的国家艺术博物馆东厢仔细参观。再后来,我在法国巴黎看到了卢浮宫拿破仑广场上正紧张施工的玻璃金字塔,在香港看到了高耸入云的中国银行大厦。贝聿铭的这些世界顶尖级的作品,诱使我对建筑艺术产生出浓酽的兴趣,同时,也便渴望对他本人有更多的了解。但是,贝聿铭是一位“作而不述”的建筑设计大师,除了一些应邀而做的演讲,他很少系统地阐释自己的美学追求,他至今没出版过专书,也没发表自传,他似乎是只满足于人们到他设计的建筑物本身中去体味他的人生哲学与对建筑的功能性以及艺术性的不懈探索。于是,我便到处寻索他人关于贝聿铭的著作。这样的书现在多了起来。美国人迈克尔·坎内尔的《贝聿铭传——现代主义大师》1995年在纽约出版,去年中译本在我国面世,这不仅是关于贝聿铭的最新著述,我以为,也是最适合于广大的一般读者阅读的好书。
这本传记采取了小说的笔法,读来特别有趣。说它是小说笔法,并不是说它掺进了虚构的成分,恰恰相反,著者取材严谨、言必有据。它用“倒插笔”,先写80年代后期,贝聿铭应法国总统密特朗邀请,为卢浮宫扩建做设计,他那在广场中设置悬拉钢索铺敷透明玻璃的金字塔的设计方案,引出了法国传媒和许多民众的激烈反对,事态几乎发展到游行示威和阻拦施工的严重程度。这就引出了一个悬念:贝聿铭依靠什么终于有志者事竟成?仅仅有密特朗的支持那是不够的。著者由此将贝聿铭那超常的教养、学养所凝成的个人魅力加以了初步展示,他总是那么风度翩翩,脸上现着尊严与友善的微笑,从容不迫,临事不乱,他能以最优雅的方式,简捷得当地将他的主张加以宣谕阐释,辅之以用事实证明,终于征服了反对者,不仅化干戈为玉帛,而且到头来赢得赞美与称誉。当卢浮宫广场的金字塔落成,在喷泉、焰火的映衬下,被聚光灯照得玲珑剔透时,在场的巴黎人几乎是一片欢呼声,一些原来的反对者,竟成了激赏者。著者在写完这一幕后,才将贝聿铭的身世业绩一一娓娓道来,写到他顺遂辉煌的一面,也写到他“兵败波士顿”(因汉考克大厦的设计失误)及被批评的一面,引征丰富,细节生动。
坎内尔把贝聿铭定位于现代主义大师,以将他区别于80年代后勃兴于世的后现代一派。其实,贝聿铭虽然确实是师从并发展着以几何式造型、与抽象派艺术创作互相辉映的现代派建筑流派的,但他并不是一个恪守“艺术信仰”的设计师。1946年贝聿铭从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没有多久就投到房地产大王泽肯铎夫麾下工作,房地产业主是以赢利的功利性为第一位的,虽然泽肯铎夫算得是个能给予贝聿铭充分展开艺术想象的开明业主,但贝聿铭也从此形成了一种将功利与高雅和谐起来的特殊才能。对于建筑设计的外行们来说,看这份“热闹”是有利于了解市场经济下的成功之路的。对于与建筑相关的专业人士来说,则可从中悟出设计者如何与出资者进行良性磨合的“门道”,特别是使西方文化传统的精华与东方文化传统的精华相融相谐——这正是贝聿铭一系列在功利中体现高雅(或者说在高雅中满足功利)的“门道”中最绝妙的一招。
1998.2.4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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