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头,每天一大早就推着平板三轮到那里安营扎寨,给人修车。有时候活多,有时候活少,但一天里下来,平均总也能挣个三张两张的。
这天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他却没什么活儿,只有三三两两来他那儿打气的,用他那气筒子打一回气,他收一毛钱,来打气的和他自己心底里都觉得收费够高的,但停车打气的照交不误,他也照收一毛不误,自他摆摊以来,倒从未为打气的事闹出过什么不愉快。
忽然来了个妙龄女郎,一身鲜丽的时装,华贵的耳饰、项链、手镯,镶蓝宝石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她从一辆老头从未见过的外国豪华变速“公主型”自行车上跳下来,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命令老头说:“给我打打气!”
老头愣了一下,指指气筒子说:“你打吧!”
女郎愣了一下,把车支上,也指指气筒子说:“你打呀!”
两人对望,互不理解。
老头心想,我那儿不是立着牌子吗——“打气一毛”,你拿气筒子打不就结了吗,打完递我一毛也行,往我那装小钱的铁罐子里扔一毛也行——怎么打气还要我给打?到我这儿打气的少说也有千儿八百人次了,哪个不是自己动手……
女郎心想,咦,怪了,怎么不动弹呢?我还能让你白打吗?自然给你钱的呀……女郎眼睛晃过了那“打气一毛”的硬纸牌子,笑了,舌尖舔舔融化的唇膏,对老头说:“你快打吧,我给你一块!”
老头又一愣,他没想到会有人为了偷懒愿花一块钱——在他的思维里,打气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是一件当然应该由自己动手的事,一个人连打气也不愿自己干,支使别人干,已经让他看不起,那人还说什么给一块钱,在他听来,实在含有污辱的意味,于是他便板着脸回答说:“我只管修车,不管打气!”
女郎吃了一惊,在她近来的意识里,只要她给钱,没有办不到的事;怎么遇上这么个怪老头,宁挣一毛不挣一块?
这时有另外的人来打气,那人打气,老头和女郎还在斗气。
女郎说:“我给你一块,你就只当修车,给我把气打上;车胎缺气也是毛病嘛,打气就是修车嘛……”
老头心里堵着块东西,梗着脖子,气呼呼地说:“不行!我不管打气!”
另外来打气的人打完气没走,又有新来的,都看上了热闹;逐渐形成一圈人围观。
女郎哓哓不休地说:“你摆摊修车不就为了挣钱吗?为什么给钱你不挣呢?这不太奇怪了吗?……好,一块钱你嫌少,你给我打气,我给你十块!”
本来老头已经有点心动,是呀,摆摊不就为的挣钱吗……但一听对方说出十块这个给价,就像挨了一句骂似的,立刻厉声回绝:“你另找地方去!我这儿不伺候!”
围观的人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凡出声的都向着老头,有人大声,有人小声,冲那女郎说:“摆什么阔!”“打个气能把你腰闪了!”“真阔坐小轿车去!”“人家国外有那不用打气的自行车,真阔骑那个!”“是怕打气脏了手吧?手脏的心不脏,怕手脏的,那心可就难说了……”
没想到那女郎只当没听见四围的刻薄话,晃晃一头高级发廊里定了型的青丝,脸上反倒现出一朵花似的笑容,柔声细语地对老头说:“您就给我打了吧,我骑回去还远呢,平时很少骑车,今天天气真好,骑骑车换换味道,蛮快活的……我又不晓得哪里还有打气的地方,也没力气再去找……麻烦您了,给打一下吧……我给您五十元!”
女郎前面的话,几乎就要化干戈为玉帛了,但她那最后一句,却炸在老头耳里,轰在老头心里,五十元打个气!这……老头晕了,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人发出一片意义不明的惊叹声。
女郎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张钞票来,递向老头,只听她说:“那就给一百吧!”
虽然暮色沉沉,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那确是“一棵”。
老头如石像般地定在那里,没接钱,也看不出是拒绝。
真是量变到质变——围观的人群又发出了声音,有人大声,有人小声,这回都冲着老头:“较什么劲儿哩!有买有卖嘛,给那么多还不干,傻帽!”“打俩轱辘气挣一百,比干两三天大活挣的还多,不打白不打!”“如今可不什么都讲究用钱买……花钱让人代劳也不稀奇,不还有搬家公司代人搬家吗?搬个家有时候还用不了一百块呢!”“就给她打两下吧!”……
老头还是没融化,心里头可是火烧火燎的。
人群里站出个小伙子,晃晃肩膀,对那女郎说:“我给您打吧!”说着就弯身去取打气筒……“你给我放下!”老头大吼一声,像狼嗥似的,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老头面如关公,浑身乱颤,舞着双臂,也不是单对那女郎,而是针对所有的人,挣命似的嚷:“不打不打就不打!一千块一万块也不给打!谁也别想用我的气筒子给她打!我收摊了!不干了!不打!不给打!”
轮到那女郎目瞪口呆,手里捏着那“一棵”,成了石膏像。
老头手忙脚乱地乒乒乓乓地收摊;围观的人还没散尽;女郎终于败兴地推车离去;忽然有个中年人匆忙跑过来,先挤进人群,又挤出人群,望了望,便追向那女郎,追上了,晃晃手里的一个打气筒,笑嘻嘻地对女郎说:“我给您打气!我打!”
原来,他家就在附近;他围观了几分钟,便赶紧回家取打气筒。
那女郎只是推车走,不理他;他在一旁紧跟不舍,连连说:“我给打我给打……五十就行五十就行……要不,三十?……你停下停下呀……二十?他妈的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呀!你停下!十块!……?……!……?!……”
女郎头也不偏地只管往前走,后来爽性骑上那车,扬长而去——其实她那车并非不能骑了;中年人站定,朝那女郎啐了一口。中年人转过身,人群已经散去,老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中年人同老头目光相接,老头朝中年人重重地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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