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伯

当然,这不礼貌——管他叫大罗伯——大罗伯不消说是“大萝卜”的谐音,而且有一种挺时髦的裤子叫罗伯裤也写作“萝卜裤”;不过,邻居们都这么叫他,特别是年轻人,他不但不生气,还挺痛快地答应着,所以,我也这么叫他。

大罗伯喜欢人家说他是“离退休老干部”,你如果很准确地说他是退休职工,他会不高兴;大罗伯是从区里的副食管理处退下来的科员,退了二年多,才六十出头,不过他长了个将军肚,谢顶又谢得厉害,而穿戴又总是老派而整齐,所以当他用“我们离退休老干部”作为引语讲话时,不熟悉他的人多半会立马肃然起敬,心中揣测起他是从哪个部退下的副部长来。

不过大罗伯是个蔼然可亲、与人为善的人,所以他究竟是全薪带旅游津贴的离休待遇,还是只有百分之七五原薪的退休待遇,都不影响邻居们对他的尊重。

大罗伯离退休——离休和退休都是休,容当一大概念行文——以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我们附近的公园练各种各样的功。我们附近那个古木森森的公园里,一天到晚有人练功,早上自然人最多,一般来说,那些练法也比较平庸;晚上人也不少,有的功法,从旁看去,就比较离奇,如有一天晚上我去那公园遛弯儿,就看见有些人在一隅仿佛烂醉如泥,扭着麻花走动,浑身乱颤,嘴里还似乎又哭又笑……其中也有大罗伯,我就待他功成稍息时,过去招呼他:“大罗伯!您这练的是什么功呀?”他很认真地对我介绍说:“这叫‘天缘’功,最适合我们离退休老干部……不仅去病,也养心呀!”大罗伯不仅早晚必去公园练功,他上午、下午乃至有时中午也去,所涉及的功种不胜枚举,有的名目稀奇古怪,他的身体确实因此得宜,至于心养得怎么样,外人如我当然无从判断。

去年初夏有一天,我意外地不是在公园而是在闹市遇上了大罗伯,他汗津津的,像是刚练完一种最伟大的功法;不等我问,他便主动告诉我:“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看多悬,再晚一步,人家就满股了——我去,恰可好买了最后五股!”原来,他是拿出多年的积蓄,买了一种内部法人股股票,据说年利率达到百分之二十三!他一边用手帕揩着头上的汗,一边兴奋地对我说:“我们离休老干部,能发挥一点儿余热就发挥一点儿吧!这也是集资搞开发嘛!”我就问他所买的究竟是股票还是债券,他问:“那有多大区别呀?”我也说不出那有多大区别,我们也就分手了。

到了去年深秋,有一天我去那公园,是下午,阳光把银杏树照得金晃晃的;就看见那最粗的一棵银杏树下,围着不少人,当心的,比较密集,离当心远点的,人比较稀疏,在外围,我发现了大罗伯,凑过去,我问:“大罗伯,这又是什么功呀?”他指指当心那银杏树底下,原来那树下有个中年妇女,大概是站在了一只凳子上,所以比所有人都高一大块;那妇女在做什么呢?我眨眨眼,确实没看错——她在收钱,不仅离她近的人递给她钱,远一点儿的人,也有掏出钱来,让别人传过去的,似乎起码都是十块一张的;我再一观察,不递钱的人,大都双手合十,仿佛在拜佛;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一偏头,大罗伯也在双手合十!我问:“您这是拜谁呢?”他“嘘”了我一声,告诉我:“玉皇大帝派观世音来啦!”我不禁质问他:“离退休老干部,怎么能迷信呢?!”他用下巴指指当心:“我们老处长,那不是,也做奉献呢!”那情景儿实在有点怪不忍睹,我便撇撇嘴,离开了。

后来有一天,在护城河边遇到了大罗伯,我便又讥笑他“身为离退休老干部”,居然迷信,太跌份儿!他叹口气说:“按说,是不能轻信;可你看那么多人都围着她……有的人那病,她给摸摸,握握手,愣给治好了不是!”我就对他说:“那所谓治好了病的人,多半是她的‘托儿’!再说,什么叫玉皇大帝派的观世音呀!玉皇大帝是道教的神,观音是佛教的神,虽说《西游记》里头把他们都写到了,二者之间也没领导被领导的关系呀,谁能派谁呀!哪儿跟哪儿呀!”他就把将军肚一鼓,忽然极严肃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心诚则灵啊!”我只望着他冷笑,他却又低声补充说:“……我只不过在远处拜了拜,你看,今儿个就听说,我们那法人股,实际价值已经翻一番啦!”我想再问问他,他买的究竟是股票还是债券,但终于没问,就跟他分手了。

今年春末,一天晚上,电视新闻里播出一条消息,说是有个退休的妇女(我心里不由得想纠正播音员:是“离退休妇女”),在公园里自称是“玉皇大帝派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满嘴胡言乱语,迷惑了一些人;又自称能治百病,包括绝症,有时给人咕哝几句,有时给人摸摸拍拍,有时给人一些“神药”——经检验是公园松树上的松脂——她虽自称观世音,却全无大慈大悲的胸怀,她贪得无厌地向求治者和信仰者索取现钞,从一张(十元)到一棵(一百元)全要,一张以下拒收,通过这种办法,她已骗得数万元……目前该骗子已被公安机关收容审查;随着播音员的解说,出现了有关部门在公园里****的一些镜头,以及该妇女在公安人员面前痛哭流涕的镜头;看完这条报导,我不禁心胸大畅,同时不禁想到,大罗伯一定也刚看完它——他跟我说过,他们离退休老干部如今看电视新闻是雷打不动的——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看完后的表情。

因为紧接着我就到外地去了,去了好久,最近才回来,回来后头一天去公园,那时已是夜色朦胧,只见在公园一隅有人练一种前所未见的功——整个身体平躺在地下,摆成一个大字,而且不住地蠕动;那真是一个奇观,有男有女,还都挺胖;我一眼就看出来,其中有大罗伯,他那将军肚躺下后还是相当气派,可是那蠕动的身躯,却实在令我不能不联想到被火燎着的大青虫。

我没等大罗伯练完他那功就走开了。

好多天没再遇到大罗伯。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爱人偶然提及他们单位组织“离退休老干部”去野山坡旅游,我马上联想到大罗伯,随口说:“大罗伯要去,怕爬不动那个山。”爱人便说:“他还爬山哩!他平地也走不了啦!你还不知道吗?他住院啦!听说闹不好,要瘫痪!”我大吃一惊:“他把天下的功都练遍了,还能瘫痪?”爱人说:“我下午从他们楼下过,刚好看见把他抬进急救车;听人说,他是让那什么票呀证呀的坏消息给急坏的——敢情他买的那个,不仅拿不到一分钱年息,连本儿也取不回来!唉,听说他投进去一万块呢,你想他一个离退休老干部,攒一万块钱容易么?”一听这话,我饭也不香了,心里只觉得大罗伯是个地道的好人,我原来对他,是太刻薄了。

我对爱人说:“咱们抽个时间,去医院看望看望他吧——这位离退休老干部,咱们别瞎叫他大罗伯了,咱们叫他的正名儿吧!”

爱人先点头,又把头一偏:“他正名儿是什么呀?”

我一愣,虽说可以跟邻居们去打听,只怕他们也说不上来。

199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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