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地

“起来,到时候了!”老彭招呼我。

“为什么?”我坐起来揉眼睛,“闹钟没响呀!”

“你听,听呀!”

“听什么?”

“你仔细听!”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并不神秘。很单纯。是可以想见的。

“是瞎子走路,用竹竿点地的声音吧?”

“你挺聪明!”

可是以我的聪明劲儿,还是参不透老彭为什么那么重视那个声音。

老彭没容我洗脸,便把我拉到了他那个小店的门外,指给我看。

天光还很脆弱。小街还极清静。我看见了,是一对盲人夫妻,竹竿点地,并行着;他们肩上都挎着鼓鼓的蛇皮包。

“他们也做生意?”我问。

“他们住在这条街,可是他们不在这儿做生意,这儿没什么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是到公园那边去;在那儿他们有个摊位,他们卖些个泥玩意儿,兔儿爷什么的,挺粗糙的,可是在那儿偏有人买……”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没什么感想。这实在是毫不稀奇的事。

老彭开始卸小店的窗板。我要帮他,他说:“不用。你朝四外望望吧!”我就扭动脖颈望。我发现,旁边的小店也在准备开张。对面的小发廊也有了动静。那边卖早点的摊子开始炸第一个油饼。还有一家印名片的小铺子也出来人扫门前的地面……

洗漱完,帮老彭整理货架子的时候,他跟我说:“这条街的人,每天一早,听见了他们俩竹竿点地的声音,就都仿佛听到了一声命令,比闹钟还准,比军营的号声还权威,一个个都起来,投入新的一天……”

我这才懂得那已听不见的竹竿点地声,在这个时空中具有很不平凡的意义。

老彭是我住平房杂院时的老邻居。如今他是个下岗职工。他顶下了这条小街的这个小食品店。我们几年不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他邂逅。我应邀到他的小店住了一夜,就睡在那小小的店堂里。他优待我,让我睡在一排茶叶桶下面的折叠床上。他自己架梯子爬到可以存一些货的顶铺上去睡。在那上头睡时如梦中坐起,必会碰头窝脖。一夜里老彭给我讲述了他在这条小街上半年来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感。我时时被一些在我平时活动的圈子里根本听不到,甚至于将我们最具优势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也想象不出的世象细节,所震撼,所悸动。我们聊到很晚,直到他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将一串未说完的话转化为鼾声,我也才罢休了询问。我久久失眠。心里梗着太多庞杂的鲜货,难以消化。我是一个总愿将感受尽快提升为理性的人。这回我却甘愿将生猛鲜活的感受多储留一些时间。

我又在老彭的小店里待了一整天。我帮他卖货。同时目睹身受了许多故事。如果我仅是偶然路过这条街,并且在老彭的小店里买几样东西,不咸不淡地聊几句,那我就不可能产生出一种幽深的命运感。我的感受当然还有待于反刍。

天光暗了下来,小街却有了更多的色彩。因为各家店铺都燃起了灯光。有鲜明诡奇的霓虹灯。发廊的悬转柱闪着炫目的条纹。就是老彭的小店门窗外也挂出了串串瀑布灯。

入夜后,各种生意大都又有一个入账的高潮。但到九点钟以后,大多数生意便清淡下来。老彭的小店渐渐无人光顾。我问他:“你几点关板?该算流水账了吧?”他笑笑说:“快了……他们快来了。”

他们是谁?

过了一阵,老彭又让我“听,听……”

我听见的只是那边饭铺门口的劣质音响播出的流行曲。

老彭指给我看。我看见了。是那对盲人夫妻。他们仍然并行着。他们挎着的蛇皮包都瘪了许多。也许不是我的耳朵,而是我的心,又听见了他们竹竿点地的声音。那点地声在那时空中忽然显得格外庄严,格外神圣。

我在灯光映照下,看见了他们的面容。非常之平静。是一种可以说无表情,却又可以说是有着丰富得难以归纳与评说的表情。他们走了过去。将面容与那点地声烙在了我的心上。

老彭拿出算盘,开始算账。我看见对面发廊关闭了那悬转柱的灯光。印名片的小店又出来人扫门前的地面。小街上的灯光隔三岔五地暗淡下来。那家小饭铺没等一首流行曲唱完便关上了音响……

我问老彭:“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点钱吗?”

他手里本来分明是在点着钱,这时却停下来,抬起眼睛,目光从老花镜的镜框上射出来,见怪地说:“什么?你说什么?点钱?……不,我也……我也点地呢!”

我的心,仿佛被竹竿重重地点了一下。丰盈的生命感受陡地要升华为尖锥般的理性认知,我硬是将它按捺下去了。不,不,不忙……

可是我的眼角,一定在灯光下,隐约闪光。

1995.8.8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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